陕北“赶事情”风俗漫谈
“赶事情”,又叫“赶喜事”“吃亲事”“寻门户”或“行礼”。事情有白事、红事,红事又有娶媳和嫁女之别。无论是红事、白事都是喜事,喜事就图个红火热闹。来的人多,事情就办大了,办热了;来的人少,事情就办小了,办冷了。事情办大办小办冷办热,从天时看,要看办事那天是晴天还是阴天,是风天还是雨天;从地利看,要看主人家住的路近还是路远,路平还是路险;从人和上看,还要看主人家的地位如何、财势如何、人缘如何。甭看小小的一件“赶事情”,也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问题。俗话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只要主人家的人气旺,天气再糟,路途再远,也会有人赶着去的。所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居深山有远亲”者是也。
客人赶主人,是为捧场;主人待客人,是为圆场。
事情办好办坏,场面能不能办圆,取决于一个关键性的人物,这个人就是总管。总管者,威望要高,威望高,才能服众;信誉要好,信誉好,则能服主;头脑灵活,就能全盘掌控;腿脚便利,就能上下周旋——这是作为一名总管所应具备的基本素质。更重要的一点是,总管还要有“办事情”的专业知识,即对当地婚丧嫁娶的民俗风情要耳熟能详。另外,从生理上说,总管还须具备一个条件:嗓门要高。深谙此道的总管,对事情的安排往往是成竹在胸,随声吆喝的:没吃饸饹的吃饸饹了——上鱼——上米饭——大客亲戚满请了——穿硬衣了——上轿——这样一整天呐喊下来,总管的嗓子就哑了。晚上,或是第二天早上,主人端着一条烟两瓶酒来酬谢总管,总管就用沙哑的声音说:“事情没办圆火,我哪能收你的礼?”主人就说:“办圆火了,办圆火了,你就收下吧。”彼此推让了一番,总管就只拿了两瓶酒,说回家润润嗓子。
乡里人“过事”,有吃一顿饭的,有吃三顿饭的,也有吃两顿饭的。
从一顿饭到三顿饭,再到两顿饭,在这小小的变化中也多少反映出了一段历史的变迁呢。
记得我小的时候(文革后期),那时候过事只吃一顿饭,即“八碗”(四碗肉菜,四碗素菜),所以那时的人们也把“赶事情”直接称之为“吃八碗”。后来,联产承包了,农民富裕了,过事也要过得丰盛一点,过事吃三顿饭就很符合当时人的这种心理。这三顿饭是:炉馍麻花熬砖茶,饸饹,八碗(后来,八碗逐渐演化为和城里人一样的“炒碟子”)随着时代的发展,生活节奏也随之加快了,人们就觉得,过事吃三顿饭既浪费时间又浪费资源,似乎没有那个必要,近几年来,乡里人过事,就由吃三顿饭简化为吃两顿饭了:要么是炉馍麻花加炒菜,要么是饸饹加炒菜。比较普遍的是,一顿是饸饹,一顿是炒菜。
在陕北,尤其是在三边,过事情之所以喜欢吃饸饹,那是因为饸饹有着其它饭食不可取代的几大优点:一是方便,二是快捷,三是气氛好,四是名字吉利。说它方便快捷,事前,你就可以把羊肉臊子洋芋汤做好,把荞面和柔,一张饸饹床子支在开水锅上。客人一来,只听总管一声吆喝:“压饸饹了——”几个小伙子轮流压,几个小媳妇轮流捞,随时随地,来多少客人就可以压多少饸饹。说它气氛好,几十个人围坐在由几张小桌子拼成的大桌子周围,舀着油腾腾热烘烘的饸饹汤,捞着女人头发丝一样又细又长的饸饹面,嘴里吃得咝溜溜地响,头上冒着香喷喷的汗,那股热火劲就甭提了。再说,饸饹谐音和络,和顺圆络,名称听起来也怪顺耳的,就冲这名字,客人也由不得想多吃两碗。
乡里人待客,如乡里人为人一样,朴素、实惠。从经济的角度来说,城里人过事一般都赚了,而乡里人过事大都赔着本干。乡里人礼轻,有10元的,有20元的,也有30元的,至多不过50元。而乡里人过事,动不动就是全户动,全庄动。所谓全庄动,就是村里的所有男女老少全请了。而且,事前要攒客,事后要谢客,再加上当天的两顿饭,全村人这一吃就是四五顿,就那二三十元的礼钱哪够用?但乡里人不计较这些,过事嘛,就图个人气旺,就讲究个老王打狗——一起上。
“过事”的时候,看起来最忙活,其实最超然事外的就是那几个“响手”了。“响手”又叫“吹手”,一般六到八人组成。他们应邀而来,尽职而归,红事也罢,白事也罢,于他们都没有什么区别。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会选一个最暖和的地方,坐下来或者蹲下来,几个人围着一堆火,抽烟、喝酒、聊天、说笑话。响动的时候,吹胡子瞪眼,一副尽职尽责的样子;不响动的时候,吊儿郎当,一副悠闲自在的神情。每遇赶事的时候,我都要拍几张“吹手”的照片,后来我把这些照片一对比,发现这些吹手的神态好像是从一个底片里洗出来的——两个吹手闭眼鼓腮,如入仙境;拍镲的不紧不慢,敲锣的左顾右盼,心不在焉;还有吹笙的,掌号的,时而吹几声,时而又放下,随心所欲。
过事的当中,“响手”本来是凑热闹,添喜气,演悲情的,而这些“响手”的内心却是清静的、空白的,无关悲喜,无关痛痒的。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悲与喜,只是对当事人来说的,无关痛痒者只不过是来凑凑热闹罢了。
总管一声招呼:“穿硬衣了——”待嫁的新娘就开始穿新衣了。穿新衣,虽然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但对一个姑娘来说,这将是她人生的一个重大的转折点。从此,她将永远告别过去(过去的家庭,过去的亲人,过去的生活环境),走向新的生活(新的家庭,新的亲人,新的生活环境)。新的生活虽然令人神往,但前路也暗藏着种种玄机,是祸是福,是爱是恨,也许就会在这一瞬间发生逆转。我想,在这个时候,没有一个姑娘的心不在突突地乱跳。
新衣穿好后,房门紧闭。掌号的站在当院,面对房门,吹响了一声号“哇呜——”两声号“哇呜——”三声号“哇呜——”这是催行的号,也是催心的号。听了这声号,从爷爷奶奶到父亲母亲,从哥哥姐姐到弟弟妹妹,无不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亲人啊,一个炕头上滚了十几二十年的亲骨肉就要活生生地分离了。我的孙女我的女儿我的姐姐,从今天起就成了人家的人了,想到此,谁的心不在滴血呢?
心血化为眼泪从亲人的眼里流了出来,但眼泪挡不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人生规则。房门还是被打开了,新娘被簇拥着、拉扯着送上了迎亲的车。
站在硷畔上的父母,望着远去的车队,嗓子眼里扬起了一阵阵飞扬的尘土。
姑娘嫁出去了,响动也沉寂下来了。人们的心闲了,耳静了。之后,便进入了自由活动的阶段。活动之一,喝酒;活动之二,串门;活动之三,赌博。
乡里人过事,席面上一般不多喝酒,而是在席外单设一张酒桌,让客人自由去喝。这种场合,主客就会分为不同的帮派(如姑舅帮,两姨帮,送人帮,娶人帮,主家帮,外家帮等)轮流坐庄,轮流打关。真可谓是“酒场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一两圈”。先划拳,再掷骰子,后摇单双,角逐越来越激烈,酒注也越来越大,赢了的狂呼,输了的狂饮。劝酒者滴酒不让,喝酒者豪气冲天。一天下来,十有八醉,一个个面红耳赤,吐字不清:喝,喝,今天咱就喝个痛快。
喝酒是男人们的事,婆姨女子们则三个人一群、五个人一堆地凑在一起,拉话的拉话,串门的串门。这个时候,几乎从每一个嘴里说出来的都是这样的感叹:哟,这不是某某嘛,都十几年没见了,胖了,老了,几个娃娃了?变了,要是在路上见了,我都认不出来了……感叹时光流逝,感叹世事沧桑,感叹曾经的亲人今已成了陌路人。感叹完了就是叙旧,叙旧完了就是彼此都热情地招呼着到家里去串门。到了家里,瓜籽自然是少不了的,女人们一边嗑瓜籽一边拉家常。口里说出来的话有如嘴里吐出来的瓜籽皮一样,在地上落了一层又一层。
男人们酒喝足了,女人们的话拉累了,但人们总觉得感情的沟通还不够彻底,内心仍有一股躁动需要进一步释放。此时,赌博,就是一种最好的释放方式:老年人聚在一起梦胡,中年人凑在一块打麻将,年轻人则堆成一堆要么“诈金花”,要么“摇单双”。这一玩有时就是一个通宵,通宵就通宵吧,反正第二天大家都可以蒙头大睡了。
很少有人想到,“过事”还有两个附带作用:一是相亲,二是说话。
乡里的姑娘与外界接触的机会不多。早起晚睡,春耕秋收,在外绕着山头转,在家围着锅台转。这一转,不觉中已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好看归好看,可惜没有展示美丽的场所。平时是泥里来水里去,磨道进碾道出的,既穿不成好衣服,又没有时间梳洗打扮,破衣烂衫灰眉土眼的很难引起人们的注目。
“过事”,是姑娘们得以展示其青春美的一个绝好机会。她们一个个把自己打扮得花红柳绿迎风招展。只有这个时候,人们才惊叹:原来,在这样的穷山沟沟里还能养育出如此娇美动人的姑娘!
花艳自惹蜂蝶来。那些家里有“当婚之男”的父母们就把他们的目光在这些姑娘们的身上溜过来溜过去,最后定格在一个他们自认为最适合做他们儿媳妇的姑娘的身上。接下来就开始打探:这是谁家的女子,多大岁数了,生辰八字如何……该打听的都打听得差不多了,觉得没有什么差池,就着手找媒人提亲问婚。说不准,过一次事,就能撮合成好几门亲事呢?
俗话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本经念得和谐,家庭就和睦;念得不和谐,家庭就会产生矛盾。矛盾小了,尚可以内部调和;矛盾大了,就不得不请外人来调解。乡里人把请人来调解家庭矛盾叫做“说话”。说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话者要德高望重,要能说会道。一个不行,还要两个三个,而且有说话人还要有听话人。说话人起调解作用,听话人充当证人角色。这样,有主角,有配角,还有观众,一场戏才算圆满。
平时,大伙都忙,再加上一时也凑不齐那么多人,这个话就难说。遇到“过事”,他舅来了,他叔也来了,说不定还有在外面“当官儿”的伯伯哥哥都回来了,这正是“说话”的好机会。到了晚上,事办得差不多了,需要“说话”的那家人就会把他们事前物色好的“说话”人一一请到家中。十几个围着炕头坐下来,先是一番寒暄,寒暄到大伙都谈兴正浓时,主人就会抓住机遇,开门见山:今天,请你们来,是想让你们给我们说说话。说什么呢?也许是婆媳不和,也许是兄弟纠纷,也许是夫妻矛盾……一阵争执,一番调和,有时,矛盾暂时得以调解,有时矛盾永远无法解决。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