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薛侃录》为学大病在好名

董平:各位朋友好,咱们今天读《传习录·上卷》当中薛侃录的一段话。

一.誉喜毁闷 为学病在好名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这是王阳明先生的一个观点,他告诉我们说,如果我们想要真正为学,从事为己之学、为圣人之学,那么最大的问题出在哪里呢?好名。所谓好名,那就是把名誉、名声当做是一种外在的东西,去追求、去炫耀,王阳明说,为学大病在好名。可还不是一般的病,是大病。

薛侃说,[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此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这是薛侃先生听了阳明先生说为学大病好好名之后,自我反思、自我反省、自我解剖所说的一段话。他说从前年,听了阳明先生讲学,觉得这种好名的病已经轻了。薛侃还很谦虚,不是说除了,而是说已经轻了“彼来”就是最近以来;所谓精察那必得是反观内省,仔细地、清楚地、清晰地、细致地反省自己;“乃知全未”,才真的知道自己这种好名的病完全未除。

下面实际上是薛侃自己在理解什么是好名,他说“岂必务外为人”,务外,那就是追逐于外,把外面的东西,身份、名誉、地位、财富等等,当做是一个追逐的目标。务外便是忽略内心,就是孟子当年所说的放心。

孔夫子曾经说过,“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所以这里的为人,那也就是为他人而学,不是真正反省内求。什么是为己之学?不是说为了个人私心、私利、私欲去学,不是为了我将来要当多大的官、赚多少钱,那叫做为人之学。

北大某教授说,我们这里的学生若干年之后没个多少百万,不要说我这里毕业的。这种教导那就是为人之学,就是务外之学,和我们传统孔孟儒学所讲的为学之道是大相径庭,可是今天人总觉得这个话说得很有气魄。

阳明先生之学要求我们反观内省,真正回到为己之学的本位,如此这般,我们才有可能真正成就自我,实现人格的健全、完整、统一。薛侃在这里讲,所谓好名,不必是那么样子表现的非常显著的,务外、为人;只是日常生活当中我们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

这个说得非常实在,生活当中闻誉而喜,听到他人对你的表扬,听到他人对你的赞誉、称道,即便你嘴巴上说没什么、没什么,可是心里总是觉得很舒坦,心中窃喜,是吧?听到人家诋毁你,听到人家诽谤你,听到人家贬低你,即便你同样嘴巴上没说什么,可是心里总是很郁闷的,不愉快、不高兴。薛侃说,只要有这样的一种心理反应的表现,就是好名之病在发作。这个话说得挺实在的。

真正的能为己之学的人,不会因闻誉而喜,也不会因闻毁而闷,因为一个真正的君子,一个真正的懂得为己之学的人,他总是能够保持自我心身一体的完整性和独立性的,这就叫做人格的独立和健全。一个健全的、独立的人格,是不会因为任何外在环境的影响而改变他自己的。

二.名与实对 务实增务名减

薛侃说了这段话,阳明先生很赞同, “最是”,说得很对,的确如此。“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这是王阳明听了薛侃解剖自己的这段话之后,他对薛侃说,你说得最是,这个话说得很对。

那么什么是名?名与实对,所谓的名那就是一个名称而已。凡有一名必有与之相对应的实。所谓的实,如果就人来讲,任何一个个人,事实上便都有各种各样的名。

在这个意思讲,名实际上便是一种身份,比如说我是教师,你是总经理,什么董事长,都是名;儿子、父亲、兄弟,也是名。凡有一名,必有实与之相对。比如说我是教师,那这只是一个名称,或者说一种身份,那么我有没有真的完全地来体现、表达我作为教师的这个身份呢?不是说我是教师就算了,还必须得要看,我在和我的学生交往的过程当中,我有没有尽教师的责。

责任、权利、义务,在古代名实相对的意义上面来说,就称之为分。我有没有真实地体现出我这个做教师的身份呢?那么就要看我和学生的交往过程当中,有没有去尽到教师的这个分。教师的分是什么?当年韩愈不是说了吗?传道、授业、解惑,如果我做得很好,尽到了,名实相副、名副其实,要不然便是名实分离,也就叫做名不副实。

王阳明在这里说,名是跟这个实相对的,如果我们每一个人务实之心重一分,那么务名之心就轻一分。我们实实在在地去做我们分内当做的事,那么务名之心就轻一分。

你要做圣人之学,那你就实实在在地去实践圣人之学,而不是要懂得一些圣人之学的道理,便拿来四处炫耀。炫耀是务名,实实在在的躬行实践,去从事,便是务实。王阳明说,务实之心重一分,那么务名之心就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不是说名不重要,而是实先至,而名归之,像孔夫子当年所说的一样,先行,而后其言从之。

我们有一个词也说实至名归,王阳明先生就在这里倡导实践,要全是务实之心。“若是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王阳明很喜欢用我们日常的生活当中的简单例子来说明他那些所谓的深奥道理,你看这里又说,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如果你真正饿了,画饼充不了饥,你必得是实实在在地去吃饭。而一个真正饿了的人,他也一定会懂得去吃饭,当然是个正常人而言;真正渴了的人,你也懂得去喝水,你还必得会去四处找水。

真正把圣人之道、圣人之学作为一种生命本原的内在需要,来真实地寻求、来追求,那你便必得是实实在在的、真真切切地去躬行实践,去从事这个实,去务这个实。阳明先生在这里说,如果我们的务实之心是像我们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这般,真真切切、实实在在,那么哪里还有那么多的闲工夫,去追名、去好名、去务名、为务外、去为人?

三.声闻过情 君子耻之疾之

王阳明又说,“‘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去声读”。这个话是哪来的呢?这是孔夫子说的,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我们或许很容易把这句话理解为是孔夫子说,君子很痛恨,或者说以没世而名不称,没有称名,没有达成某种声誉、某种名誉而遗憾。王阳明这里他说“称”字去声读,也就是要念chèng,“称”是什么意思?那便是相称、符合,这叫做称。

按照王阳明的理解,疾没世而名不称,一个真正的君子,他真正觉得遗憾的,真正作为人生之根本大病的是什么?到死的时候,他所实践的成就,和君子这个名称两不相符,这叫做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

王阳明接着说,“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之意”, “声闻过情,君子耻之”,这八个字是孟子说的,声闻过情就是名实不符。声闻,那就是你的声誉;过情是什么意思?情就是实。我们现在口语当中动不动说,这是什么情况、情况如何,这个情况的情不就是实在的、实际状况的意思吗?

“声闻过情”,也就是某人,他的声誉、他的名誉超过了他的实际情况的,那这就是名实不符,是不是?君子耻之,真正的君子是以这样的名不副实来作为耻辱的。王阳明在这个地方实际上是用孟子的这句话,是解释前边孔夫子说的“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它的意思。

接着说,“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那么什么意思呢?生活当中,我们不敢确保每一个人都是名实相称的。王阳明说,“实不称名”,也就是一个人的实际的情况,和他的名是不相符合,声闻过情,名大过了实。

王阳明说,“生犹可补”,我活着的时候明了这一点,还可以来得及弥补;“没则无及矣”,死了那就追悔莫及了,已经没办法弥补了,所以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

“四十五十而无闻”,这个话也是来自于孔夫子,论语里面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到了四十五十而无闻,闻什么?王阳明这个地方的解释是,闻不是声誉、不是名誉,他说是闻道,非无声闻也。闻是闻道,那也就是说一个人到了四十五十还不闻道,或者还不向道,或者还不行道,那么不足畏也已。

四.名望之闻 安肯以此望人

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这句话是哪儿来的呢?也是《论语》当中来的,子张曾经问孔夫子,一个人作为士,怎么样子才可以称之为达呢?然后孔夫子问他,那么你所说的达是什么意思呢?然后子张说:“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张的意思是,在邦必闻,那就是一个真正的士,在某一国他一定是有声誉的,有声闻的,有名誉的;在家也一定是有名誉的,有地位的。

然后孔夫子听了之后说,他说你所说的“是闻也,非达也”,就是你所说的那只不过是一种名声,并非真正的通达。那在《颜渊》这一篇当中,孔夫子接着回答子张说,什么叫做达呢?他说“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

什么是达?一个真正的达,一个真正的君子之通达,那是必得要以个体内在的仁为根本、为基础、为核心,内在之仁向外的充分表达,那自然而然便是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这才叫做达,这不是闻,不是声名。

阳明先生这里引用孔子的话说,“‘是闻也,非达也。’安肯以此望人?”也就是说圣人怎么可以、怎么可能以一个人要出名、要取得声誉,来作为人们的期望呢?圣人真正期望我们的是达,而不是闻,我们真正的能够像薛侃那样,精察内省,实实在在地体悟自我良知的本在,把这个明德通过我们自己的身体的实践、行为的活动,落实到、扩展到、推至到我们日常生活当中,凡和我们所交往的全体的人、事、物等等,这就叫做致良知,这也就是达,而不是闻。

我们读书,我们学习,我们有志于圣人之学,我们追求圣人之道,不是为名,不是为利,不是为他人,不是为以此来获得别的任何利益,而是为了成就我们自我,为了完善我们自己,为了真正使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自我生存的意义和价值,能够获得那样的一个圆融境界上的实现。我想这个也就是这一段的意思,“为学大病在好名”这句话是适用于我们所有人的。

好吧,那今天这一段呢,我们就和各位讨论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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