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躁郁症患者罗伯特·洛威尔的自白

出版于1959年的《生活研究》,是一本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诗集。它摆脱了长期执掌美国诗坛的“新批评派”所倡导的非个人、非自我的智性诗风,展开了对自我和周身生活的全面研究,开创了一个全新的诗歌流派“自白派”。

《生活研究》之于作者罗伯特·洛威尔,不仅是一部具有转型意义的作品,更是安放他“躁郁症、出轨、苦闷和愧疚”的容器。下文从四个角度,对这部诗集做一个简单的剖析。

一、对自我的认知

1949年4月初,罗伯特·洛威尔入住马萨诸塞州巴尔德佩特医院,被诊断为重度躁郁症,三个月后才出院。此后,他分别在1952年、1954年、1958年三次经历重度躁郁症的病发。

在《丹巴顿》一诗中,罗伯特·洛威尔自喻为“年幼的”“狂野的”蝾螈,或可视为他对自身躁郁症的一种认知:“我视自己如一只年幼的蝾螈,/神经衰弱,满身绯红,/在狂野的咖啡色水里,狂野。”

二、对父亲、母亲的描绘

在《父亲》一诗中,罗伯特·洛威尔没有正面描写父亲,因为在海军做事的父亲,大多数时候是罗伯特·洛威尔生活中的缺席者,所以,他通过对父亲卧室的描摹来呈现父亲的形象:“蓝色和服”“中国凉鞋”“罩着白色网格布罩的玻璃床头灯”,透着东方文化对父亲的影响;罗伯特·洛威尔尤其详细地描绘了小泉八云所著的《日本魅影》,“那翘曲的橄榄绿封面/像犀牛皮一样受到了惩罚”,并交待了背后的故事——“在中国的扬子江上/这本书遭受了粗暴对待。/它被留在一扇在暴风雨中/打开的舷窗下。”这本书是祖母送给父亲的,洛威尔对此着墨颇多,甚至告诉了我们它在哪里弄折了封面。但读者所能知道的仅限于此,至于这本书能唤醒的家族秘密,则是洛威尔留给家人的念想和留给读者的期待。

《高烧时》一诗,罗伯特·洛威尔从自己女儿发高烧写起,然后转到对自己母亲的描绘:母亲总是准备好牛奶和饼干,给晚归的罗伯特·洛威尔作为夜宵;母亲充当着父亲的角色,在孩子们睡着后,蹑手蹑脚的走下楼梯去所锁门;母亲的卧室远离喧嚣,陈设与父亲的大异其趣,有一张电热毯,一个银色热水瓶,以及绘有樱桃、丘比特和果树枝叶的意大利瓷器。洛威尔生动的再现了母亲年轻时的魅力和受到的严格家教,“母亲,你微笑着/就像看见了你的父亲:/在一战时那些安定的岁月,/只要有年轻人来向你献殷勤/他便就近藏起,越过一本《国家地理杂志》/在屏风后抱怨。”洛威尔以更加调皮的方式,结束了此诗:“多么可怕,这体面的旧生活,/没有不得体的亲密/或争吵,当未解放的女人/依然拥有自己的弗洛伊德式老爹和女仆!”

《出售》一诗,描写了父亲的农场小屋被出售时的场景。这个小屋只被洛威尔家使用了一年,就在父亲去世的当月被卖掉了。罗伯特·洛威尔用“那些城里住宅式样的家具/怀着踮脚般的渴望/等候着紧跟在/殡仪人员身后的搬运工”,来呈现这种格格不入和潦草仓促。此诗的结尾,写的尤其棒:父亲过世,故居被卖,母亲该做何想呢?“母亲倚在窗口出神,/就好像在火车上/坐过了一站。”堪称语言精练、描写准确、意蕴丰富的典范!

三、对女儿的爱

《离家三月后归来》,写的是罗伯特·洛威尔因躁郁症被关进辛辛那提医院,三个月后归家,与女儿玩耍的场景:女儿如“一头母狮称雄巢穴/让母亲哭泣”;女儿“把几片猪皮系进薄纱蝴蝶结”,三个月后,“它们像湿透的烤面包/挂在我们八英尺高的玉兰树上”,成为英格兰麻雀过冬的美食;女儿见到自己后,“欣喜地现出酒窝”,“我们蹭蹭鼻子,各自轻抚一缕细长的头发——它们告诉我没有什么东西逝去”;女儿“依然轻拍她的脸颊/让我去刮胡子”,穿上天蓝色灯芯绒裤后,依旧会变成男孩,“并让我的剃须刷和洗浴小毛巾/浮在马桶里”;在女儿制造的肥皂泡里,洛威尔是哭笑不得的甜蜜,“亲爱的,我不能在这里闲荡/在肥皂泡里,像一头北极熊。”

四、对夫妻生活的审视

玉兰花是罗伯特·洛威尔笔下一个重要的意象,某种程度上也是洛威尔与第二任妻子伊丽莎白·哈德威克的感情的见证。

《男人与妻子》一诗中,洛威尔用“玉兰花燃烧”这样的双关语,描写了玉兰花开时的美丽,以及自己与伊丽莎白·哈德威克性爱的美好,“最后,马尔伯勒街上的树是绿的,/我们的玉兰花燃烧起来,/清晨点缀着他们凶残的持续五天的白色。”之所以说“玉兰花燃烧”是性爱的暗示,因为洛威尔在《谈及婚姻的烦恼》中,有这样的诗句:“酷热的夜晚让我们一直开着卧室的窗子。/我们的玉兰绽开了。生命开始出现。”

洛威尔毫不吝于对伊丽莎白·哈德威克的赞美,称她是“我的娇小女人,/神的所有造物中最清澈的,安定全部空气和神经”。

洛威尔追忆了与伊丽莎白·哈德威克的相识:聚会上,洛威尔醉倒,“在格林尼治村的酷暑中,比拉福夫妇/喝得更多,昏睡在你脚边”,以至于没有办法说一些挑逗哈德威克的话;哈德威克呢,则侃侃而谈,“正以充满尖锐热情的/咒骂挖苦传统的南方”。

《谈及婚姻的烦恼》一诗,是洛威尔模拟伊丽莎白·哈德威克的语气所做的,向读者呈现了一个非常令人讨厌的丈夫形象。

诗中的洛威尔与妻子吵架后,“一跃而起,扔下他在家中的争吵,/走上大街,漫游者寻找妓女”;酗酒的洛威尔,“五点钟才大摇大摆回家”,而·哈德威克思考的则是,“我心中想的唯有如何活下来”。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这个神经病可能会杀死他老婆,然后发誓戒酒”。无奈的哈德威克,“每晚/在大腿上绑着十美元和他的车钥匙……”亦如在《男人与妻子》中,失眠的她仿佛一个孩子,抱着枕头面对空洞,一边唠叨着,“你老式的长篇申斥——/充满爱意,迅疾,毫无怜悯——/如大西洋碎裂在我头上。”

夫妻间曾经美好如“玉兰花燃烧”般的性爱呢?自然也不复存在:“匮乏的更年期戳伤了他,/他停在我身上,如一头大象。”

在1973年出版的诗集《为丽齐和哈丽特而作》中,罗伯特·洛威尔有一首名为《长命的人(哈丽特和伊丽莎白)》,此诗的结尾是这样写的:“我们聊天/如室友一般,彻夜至晨。你说:/'当然,我希望你们两个都比我长命,/但是你和哈丽特可能像尚未/成熟到可以自主的国家。’” 伊丽莎白用“尚未成熟到可以自主的国家”来形容丈夫罗伯特·洛威尔,或可视为洛威尔对自己幼稚,或者说情绪反复的一种认知。当然,洛威尔之所以如此,与他深受躁郁症折磨不无关系。

五、结语

《生活研究》的作者罗伯特·洛威尔,在同代人眼里,“是生活经验的模仿者、苦痛的搏斗者、雅致的独白者、暴烈的词语炼金术士和满怀激情的庞然大物。”(见《译后记:“让言辞悬在空中:航渡者洛威尔”》)

罗伯特·洛威尔一生饱受躁郁症折磨,出入医院将近三十年。他的诗歌,某种程度上亦是发生在语言天才身上的躁郁症患者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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