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树

三棵树

文/亦凡

北大留村有三个老光棍,五保户,李老大李老二李老三,就这么称呼他们吧,人们习惯这样叫他们,真名叫什么也没人在意。他们现在不种地了,种不动了,养着一大群绵羊和山羊,天天四处游荡。李老大58岁,李老二56岁,李老三54岁,谢天谢地,都平安的过了天命之年。他们的父母掐着指头算的吧,这隔断的日子真齐整,可惜没算出来他们最终是齐整的老光棍!没能说上媳妇肯定是有原因的,穷呗,盖不起房子,就像鸡下蛋在窝里,你连个窝都没有哪有女人肯嫁?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仨兄弟年轻时人长得不赖,又不缺心眼,不光不缺,老了还更多,这不,仨兄弟合计上了冲着他们地头的大路边的三棵大杨树。大杨树谁的?同村肖爱国的,当年村里二十块钱一个卖大路边的树坑,承包期十年,先预交五年的钱,伐树的时候一块结算。肖爱国觉得有利可图,就买了村西大路两边的二百个树坑,栽了二百棵速生杨,浇水除草照顾了十年,如今十年到期,置办了采伐证,准备一块卖掉。

李家三兄弟咋算计的呢?是这样的,等伐木工去干活的时候就一人一棵树,死死的抱住不撒手,就说这是咱们当时种的,一块种的,不管谁来了都抱住别放,晚上就留两个人看着。

“人家是二十块钱一个树坑买的,咱们没买。”老二担心道,“村里咋办?”

“不用管,现在谁还愿意多管闲事?没人管这个,犯得上跟咱几个过不去?咱仨无儿无女的!”老大恶狠狠道,高突的颧骨在雪白的节能灯光下黑亮亮的。

“这是明着赖他,不过也无所谓,连个娘们都没混上。谅他们也不敢动手,进了医院,可不是这几棵树钱!正愁没人养老呢!”老三黑瘦的脸上那双小眼睛闪着得意的笑,“再说,肖建梁爷俩都老实巴交的,谅他们也折腾不成事!咱们三个轮着看树,看谁敢从咱们身上过去!”

兄弟仨三个样,老大矮瘦精明,老二高大和善,老三中等身材,结实狡黠。这次算计肖爱国的三棵树就是他出的馊主意,获得老大的首肯后讨论决定的。老二一向听他们的,虽然觉得不好看,跟肖建梁也算是同龄人,算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但谁有钱谁花,他老婆孩子孙子一大帮,在乎这几个钱吗?既然哥哥弟弟拿定了主意也就这样吧,胳膊肘往外拐是不行的!

肖爱国完全不知道有人算计他,他现在正考虑跟伐木老板一块去村支部书记家送礼,请求村里允许他们伐树。树坑的十年期限到了,肖爱国跟打电话书记说要伐树,村书记肖建柱是他的堂叔,没错,跟他的父亲肖建梁是一个爷爷的。侄子伐树,一个电话还不就好了?可是不行的!

肖建柱提醒他的侄子,一是交够树坑钱,二是伐树得村里盖章,签订树坑合同的都是这样,自己人更得注意!肖爱国听得明白了,自己虽然也算是他的侄子,同样少不了送礼。自己的树居然还要村里同意才能伐?有市里的砍伐证也不行,交够了树坑钱也不行!这就是肖建柱的跋扈之处,他经营村子二十多年,早就根深叶茂,从伐树这一点设关卡就可见一斑。即便是肖爱国这种关系也不会放过敛钱的机会,他眼里只有赤裸裸的利益,没有人情可言。肖家是两千多人的北大留三大姓人最多的,整个北大留西半部都是他们肖家的人。人多了,心也就散了,肖爱国虽然跟肖建柱血脉关系不远,可有这种关系的肖家人多了,又少于来往,亲情自然也就淡了。

肖爱国精明但是还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于是他跟伐木老板杨刚说了一句。杨刚啥人,自然明白,当即建议每人出一千块,就这一句,可见杨刚能混的有模有样的是有原因。同时他建议肖爱国再提两瓶酒,晚上去书记家坐坐。肖爱国只好同意了,叹了口气。

初夏的傍晚来得慢一点,将至月中,清凉的月色将天地笼罩在半透明中。约摸晚饭过后,肖爱国约了杨刚,杨刚开车过来,两人见面后互相递了支烟,聊了几句,矮壮的杨刚把一千块钱递给肖爱国,肖爱国连同自己的一千块装在一个红包袋里,提了酒,杨刚开着车一起到了书记家的门口。

书记家在村前的那些大平房中,前排数第二个胡同,大街东边第二家。这时候温度适宜,大家都懒得出来闲逛,窝在家里看电视,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街上的路灯在月光下并不明亮,反倒是有些滑稽的灰白色。书记家的胡同一向少人来往,晚上更是如此,路灯的那单薄的灯光是挣扎不到这里来的。北大留村的街道都是南北通透的,碍手碍脚的建筑都清除了,可见肖建柱的强势也有他的好处。因为是书记家,这条胡同仿佛也就有了威严。但也曾有人在中秋节半夜把花圈放在他家门口。肖建柱一笑了之道,偷偷摸摸成不了事!

黑色的大铁门是在里面插着的。肖爱国右手食指中指蜷起来轻轻的敲了敲,没人答应,又使点劲,还是如此,干脆用门上的铁环直接敲门,终于有人答应了。

“谁啊?”肖爱国熟悉这声音,婶子李桂梅的。接着院子里的灯就亮了,屋门一开,就听见有人踏踏着拖鞋走过来,“谁啊?”

“我,婶子,爱国!”尽管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可口里还得亲亲热热的。

门栓哗啦一声,沉重的铁门缓缓拉开了,李桂梅听出了侄子的声音,一边笑道,“爱国啊!快进来,刚焖上茶!”

肖爱国一边跟李桂梅说话一边提着酒往里走,到了门口,肖爱国让李桂梅先进,李桂梅哪里肯,挥手让他们先进,还责怪肖爱国不该带着东西来,都是自己人,多见外啊!这话让肖爱国苦笑不已。推让了一番,肖爱国两人只好先进去。

肖建柱正坐在冲着屋门的红色实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们进来,纹丝没动,口里热情道:“爱国啊,来来坐,你婶子刚沏上的茶。刚也来了,坐坐,爱国倒茶!”没等李桂梅过来,肖爱国赶紧动手把茶一一倒了四杯,先双手敬给他叔,再给他婶子,这才递给杨刚一杯,自己端了一杯坐在一侧的沙发上。

这里他来的少,也有些拘束,眼睛不得不看着南墙下的电视,宽大的液晶电视两边两盆浓翠的半人高的的发财树,等他叔叔发话。李桂梅不愧是书记的老婆见机插话,唠起了家常,这才缓解了暂时空白。几个人随便说了几句,杨刚夸书记家保温鱼缸里的热带鱼照顾得真好。肖爱国接了个话茬说起来伐树的事,并把红色的纸包放在棕色的茶几上,说孝敬婶子的,让婶子买点茶解乏。李桂梅却满面正色说那可不好!你这孩子不能这样,看着长大的,赶紧拿起来!

肖建柱这时才道,没外人,你也别客气!明天到村里找刘会计盖个章就行。话不多可是分量很足。眼见达成了目的,肖爱国两人赶紧找了句话告辞出来。李桂梅一边提酒一边摸起红包在后面追,肖建柱略微欠欠身道,让你婶子送送你们!肖爱国他们哪里敢停步,一遍推辞一边三步并两脚的出了书记家的大门,留下李桂梅在后面客套不已。

第二天一早杨刚开着车带着三个人,兴冲冲的来伐树了。清风丽日下,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连着青山村庄,路边高大的杨树正伸枝展叶的耸入高空,翠绿色的枝叶远远的合拢,将宽阔的大路挤得瘦削起来。从这头到那头可都是马上变现的钱哪!几个人很是兴奋,无论是杨刚还是干活的,都鼓足了干劲从路口开始伐树。远处似乎有人走动,远着呢。杨刚安排人在两边的路口设了禁止通行的标志,启动电锯,几下就拉起来了,试试油门,电锯的肆意地吼叫着。他们都是老手,电锯的轰鸣声中,八九十公分一圈的大杨树齐发发的都朝大路中轰隆倒下来,哗啦咔嚓,尘土飞扬,十年的树木老老实实走完了一辈子,这动静也算是跟这个世界壮烈的告别吧!

这二百棵树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干完的,像样的小树枝都可以卖钱,一并装运,看不上眼的也拉不下,会有人来捡的干干净净,树桩也会被挖掘机挖走再填上。过这个夏天,满地的落叶也会被风雨冲刷的连个痕迹也没有了,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二百棵高大的杨树存在过。第五天伐到了李家三兄弟的地头,这三兄弟早就一人一棵树,跟大树獭似的抱住不放,声称是他们的,一块栽的树!

杨刚早就注意到了这三个人前几天就来晃悠,原来是抢树的。哈,几个人面面相觑,显然只能给肖爱国打电话过来处理。肖爱国一听就蒙了,然后蒙头蒙脑的骑着电动车过来,近前细看,原来是李家三兄弟干的!他一时居然找不到话说了,这黑字白纸的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三棵树咋成了他们的?肖爱国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心里明白,碰上孬人了,庄里庄乡的爷们,说翻脸就翻脸啊!

“李叔,你们啥时候种的树,跟村里签合同了吗,交树坑钱了吗,有收据吗?”肖爱国句句在理,句句攻心。”

“俺们的地头,俺们种的树,签啥合同,凭啥交钱!”李老大浑眼一翻白眼珠,不以为然道,完全不在意肖爱国的敬称

显然,这就是耍无赖,肖爱国被噎得干瞪眼,真是人无耻天下无敌!

“从路口那边一百个树坑是村里点好的,点树坑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你们的地头不在大路边,隔着地沟呢!我可是有合同有收据,一个树坑钱没落下,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还讲不讲理?”肖爱国瞪眼道,拳头攥的紧紧的,恨不得马上挥拳狠揍。三人成虎,虽然是三个老光棍,自己一个人还是沾不到便宜的,可自己就一个姐姐,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哪有至亲的人来帮忙呢?再说,现在打架可是都进局子,不问理由,双方先罚五千,就这三棵树,不过一千左右,值不得。打伤了哪一个进医院不得成千上万的?三个老光棍,正愁没人养老呢!如此一想,肖爱国又泄气了,悲哀袭上心头,啥事啊这是!自己辛辛苦苦照应这些树,如今赚钱了,都一个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讲啥理?俺们不跟你废话,这三棵树就是俺们一块种的,要想砍树,就把俺三个一块砍了!”李老三冷笑道,眼睛却歪看着别处,到底是亏理,不好意思看着肖爱国说话。

四个人言来话去,争得面红耳赤,肖爱国大吼着要报警,李家三兄弟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杨刚跟几个工人看戏似的干等着,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就这样耗下去也没个完。杨刚拉过肖爱国小声说,找书记问问,让村里出面,他们先干着别的树。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肖爱国点点头,转身骑上电动车走了,一边撂下话让李家三兄弟等着!等他心急火燎的赶到书记家,却被婶子告知去村里了,赶到村里,又被告知去镇里了。这可急坏了肖爱国,他只好打电话问,“嘟——嘟——”漫长的等待声,咋不接呢?好不容易接通了。

“叔,又得麻烦您老人家,是这么回事——”肖爱国简单的说明了原委。

“那三个熊玩意儿啊!嗯,你跟他们好好说说吧,村里也不能强制啊!”肖建柱也有些意外。他治下的村子,这么多年是头一次,居然还有人不给他面子!

“我给他们说了,可他们不讲理啊!”肖爱国有些焦急。

“嗯,这样吧你拿着合同收据,叫着刘会计一块过去,拿资料也没用,那仨老光棍也不认几个字!别动手啊,好好说说,我现在忙,回去再说吧。”

“哎哎,好好,谢谢叔了!”肖爱国有些感激道,心里反倒不再恨这个收他一千块的叔了,毕竟是一家人,关键时候还是向着自己!一边应着,一边挂了电话。

肖爱国回家找全了资料,老婆见他一副匆忙的样子问啥事,肖爱国皱眉道回来再说,又赶到村里找到刘会计,递颗烟的功夫说明了原委,和书记安排。刘会计啥人一听就明白,马上点头同意,骑上电动车跟着肖爱国去了伐木的路。

杨刚他们照旧忙着伐树,李家三兄弟照旧守着那三棵树。肖爱国板着脸把合同收据递到李家三兄弟跟前,说:“你们可看好了,从路口到你们地头是第八十二八十三八十四个树坑,再往前到老赵家地头一共一百个树坑,这可是地地道道的合同上说明白的,大路上的,跟你们的地头没关系,是吧刘哥?”他扭头对着刘会计道。

“没错,是这么回事。”刘会计点头道,疑惑的看着那三兄弟,弄不明白这三个家伙哪来的胆子。

三兄弟没言语,装作听不懂没看见的样子,照旧一人抱着一棵树,任肖爱国嘟嘟囔囔的说个不停。

“报警,报警!”肖爱国恼火道,“你们这三个老混蛋,怪不得娶不上老婆,老绝户,良心都叫狗吃了!”

李家三兄弟也不回话,李老三脸上一阵阵发烫,这亏心事实在办的不地道,心虚,可是看看哥哥跟弟弟那副天塌下来也不撒手的样子,咬咬牙也就不吭声。

刘会计无奈的摇摇头,这李家三兄弟是拿定主意硬讹了,可如今说又说不通,打又打不得,那咋办呢,报警?人家警察叔叔就为了这点钱辛苦跑一趟?他把激动的肖爱国拉到一边,想提醒他几句。

肖爱国激动的血冲百会,两眼冒光,好大会儿才听明白刘会计的意思,晚上让他父亲肖建梁到李家三兄弟那里坐坐,都是光屁股长大的,还能不留点面子?报警没用,他们也不能拿他们,不够立案的。

肖爱国一瞪眼这算什么意思?可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丧气地点头同意。李家老三得意的看着他们,心里那个舒服,白白情受三棵树,这买卖可以!脸皮,脸皮值几个钱?就是讹你们,看你们能咋地!

肖爱国这心里堵啊!原指望村里能给解决,可没用,报警也没希望,打官司更别提,三棵树起诉费都不够!就这样白白吃亏?说出来多丢人啊!他怏怏的回到家,正做午饭的老婆问他,他就细说了一下,他老婆立马喊着要去抓他们,恶狠狠说他们三个老光棍不敢拿妇女咋样。肖爱国摆摆手,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又出门去他父母家,后面隔着一条街。

肖建梁眯着小眼一听就火了,嚷道,自己在这村里生活了几十年,没做过恶,没得罪过谁,李家三兄弟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讹他儿子的树?还有没有王法!肖爱国的母亲有血压高,没在家邻居家串门去了。肖爱国提醒父亲小声点,别让母亲知道了,万一气出个好歹来,更是亏大了,太不划算了,就算给他们这三棵树,李家三兄弟也娶不上老婆。

“不好看啊,人家不笑话咱啊!”忠厚老实的肖建梁挠着花白的短发,发愁道,“晚上过去看看吧,你说这是什么事儿?这不是欺负人嘛!”可怜的老头种了一辈子地,安安分分的,哪想到会有人算计自己?去了又能如何?李家老大是不会把肖建梁的那两瓶酒放在眼里的,三棵树可比这值钱多了,到嘴的肥肉是不能丢掉的!老大在家里看着他们的羊,老三盯着三棵树,生怕肖爱国半夜砍走了,老二负责送饭替换老三。

直到现在,李家三兄弟还在替换着看树,树可是越长越大,他们三个也是越来越老。树,终究是谁的呢?反正没人来伐。村里在这条路上又种上了小树,远远望去,三棵树高耸入云,格外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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