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宅

老      宅

老家距离黄河不远,立村久远,但繁衍并不兴旺,如今也就三五十户、百十口人。小村东西向是短短的两条街道,横排着十几户人家;南北向是浅浅的一条巷子,错落着两三位宅子。
老宅位于后街村东口,祖父分家时所建,是一所很不起眼的小院子。小时候老宅有四间不大的土坯房,五檩房顶的那种。东边是三间低矮的厢房,宽不满七尺,长不足丈二,大人们似乎伸手就能够着屋檐。木格栅的窗子没有任何装饰,贴着一层薄薄的粉连纸,有的地方还打了补丁。窗外挂着雨搭,篾席做的,夏天防雨防晒,冬天掩上隔风。院子西南角是一间磨坊,一盘石磨几乎占满了整间房子。房子北向开门,东墙开窗,里面有点阴暗,所以我小的时候很少进去玩。墙角处盘了灶,夏天可以兼做伙房用,家里人叫它“饭屋”。院子周边垒了一圈低矮的院墙,刚及大人肩高,象征性地隔开了与外面的联系,这样老宅算是成了一个院子。
太阳西下,天边的云彩被晚霞染上了绚丽的颜色,飞檐之上可以看到远处的火烧云,这成为我记忆中最美的光景。
那时候,爷爷还健在,是村里的生产队长;父亲上过两年县办的卫校,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于公于私家里都少不了人走动,所以小院虽然简陋,一天到晚却很热闹。左邻右舍和前街后巷的街坊、本家,收了工总喜欢来院里坐坐。相熟的邻居,吃饭也端着碗过来,一边吃一边和大家聊天。吵闹声欢笑声常常塞满了整个小院,又挤进邻家的院子。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度过的。
夏夜,小院最惬意。晚饭后,收了碗筷,父亲沏一壶浓茶放在饭桌上。不一会儿左邻右舍的叔叔大爷都过来,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每晚相聚像开会一样准时。那时候老家的人们都喜欢喝浓茶,抓一把茶叶入壶,滚开的热水一泡,茉莉花茶的香味儿一下子就溢满小院。只是茶汤太浓,刚喝的时候很苦。我偶尔喝一口,苦得含不住,赶紧吐掉,大人们却喝得很悠然。为防蚊虫叮咬,父亲在牛栏前点燃一堆半湿的柴草,俗话叫“打蚊烟”,因为燃烧不充分,不见明火,只见浓烟。晚风拂过,浓烟四散,蚊虫便被呛跑了。奶奶和母亲把院子打扫干净,地上铺了凉席,女人们就席地而坐,聊着她们的天。她们的话题似乎永远都聊不完,从黄昏初现一直聊到夜色阑珊,才摇着蒲扇慢慢踱步回家。
八十年代初,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父亲手里也攒了点钱,把老宅翻盖了一下。净堂六米多宽,一下宽敞了许多。门窗也换成木框镶玻璃的,屋里也通透明亮了许多。堂屋还做了木隔断,卧室和客厅分开,有里有外。外墙用细细的白灰泥抹过,又整齐又白净。再后来,东西厢房也翻修了,都是砖瓦结构的,水磨石的墙面,还贴了瓷砖装饰,看上去居然有点档次了。院墙改为砖砌,还修了门楼,安装了两扇厚重的大门。
父亲是个勤快人,农闲的时候喜欢在院子里种些花草。从春暖花开,到秋风瑟瑟,院子里总会有应季的鲜花盛开,比如春天的迎春,夏天的美人蕉、爬山虎、地瓜牡丹,秋天的菊花、向日葵等等。冬天百草凋零,但也有盆栽的珊瑚珠之类的,夏天养在外面的窗台上,冬天搬进屋子里,几乎长年绿着,一副生机盎然的样子。
时光如白驹过隙,几十年岁月蹉跎,一晃而过,转眼间已物是人非。爷爷奶奶和父母相继离世,我和弟弟都在城里工作并安了家,只把老宅遗留在孤独已瘦的黄昏里,伴随着流年岁月渐渐老去。
老宅灰白的墙皮脱落,屋顶的鱼鳞瓦沟里长满青苔。曾经厚重的两扇大门油漆斑驳,绽开一条条深深浅浅的裂缝。落日衔山时分,夕阳依旧落在老宅的屋檐上,风如佛手,柔柔地摩挲檐下伸出的野草,没有一点声响。
远远望去,烟雾中短短的小巷子,被怀旧的时光浸染着,而眼前木门里头老宅的故事,都被泛黄的岁月尘封了。
原来一直以为老宅就是家,只要走进这栋老房子就是回了家。现在才明白,老宅不过是个载体,生活在老宅的亲人和溢满老宅的欢声笑语才是家。当亲人离去,虽然老宅还在,我却找不到家的感觉,只有孤灯只影,满屋的冷清。窗外的上弦月,瘦瘦的,静静的,像父母安详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也许是我与它相隔太久,彼此之间已经陌生,它刚刚露出半张脸,一转身,又躲进了薄薄的云层。我呆呆地站在月光下,无声的泪流下来。
好在老宅是包容的,它给不了我曾经的生活,却可以给我永续的记忆。晚风轻抚日落,月光坠落星海。老宅里曾经的欢笑仿佛还在继续,像温婉的明月,落在我的枕上,我的梦里。在老宅,我可用记忆的碎片还原那些年全部的幸福。
我想如果可以,我一定要每年回一趟老家,来一次老宅,捡一枝老宅的春天。而老宅会记住我们每次美丽的邂逅,收藏我们形形色色的故事。
(图   刘志刚)

作者简介:刘志刚,1969年2月出生,毕业于油田师专中文系,先在基层任教,后调县直部门工作。三十年公文写作,为他人做嫁衣,五十岁后稍有闲暇,写写自己喜欢的文字,趁记忆还在,捡拾一点即将遗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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