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慧纹:十七世纪后半的访碑活动与济宁州学的汉碑
学者白谦慎在研究明末清初书法家傅山(傅青主)的专著中,首先提出清初的明遗民特别热衷访碑活动,并以傅山为中心,检视了访碑及古碑研究在遗民圈中所具有的特殊意义。碑,尤其是断碑,陈于荒烟漫草中的景像隐寓朝代更替;而访碑、读碑、抚碑等行为,则在伤逝感怀的遗民文化中被赋予仪式性的意涵。傅山、顾炎武、屈大均等明遗民不仅跋山涉水亲访古迹、古碑,并在诗文中明白吐露与此活动紧紧相系的历史缅怀。此时期的访碑活动除了具有伤逝的情怀,亦与考证训诂有关。顾炎武提倡训诂治经,即由识字审音入手,通过古字、古音的考据训诂,对儒家经典进行准确诠释,而这类考订工作经常倚赖古金石文字进行。除此之外,书法家与拓片商贾积极访求古代碑石以为书法典范,使得清初出现一波访碑风潮,其中参与者的热切程度,旅行范围及在过程中愿意承受的磨难都远超过前代。
山东济宁是清初访碑者最重要的目的地之一。济宁位于山东省西南部,古名任城,隋、唐、五代置任城县,元初改称济宁,又称济州,清时则为济宁直隶州。
史上关于济宁(任城)学宫立有汉碑的最早记载见于十二世纪赵明诚的《金石录》。《金石录》卷十六《汉司隶校尉鲁峻碑》条下说道:“……此碑为人辇至任城县学矣”,惜未载确切搬移时间。此后数百年相关记载极稀,但至迟在十七世纪后半,济宁州学(亦为孔庙)的仪门(又称戟门、大成门,位于大成殿之前)内已立有五通东汉碑,依时代先后分别是:
1.《北海相景君碑》(143年)(以下简称《景君碑》;)
2.《郎中郑固碑》(158年)(以下简称《郑固碑》;)
3.《执金吾丞武荣碑》(167年)(以下简称《武荣碑》;)
4.《司隶校尉鲁峻碑》(173年)(以下简称《鲁峻碑》;)
5.《尉氏令郑季宣碑》(186年)(以下简称《郑季宣碑》;)
中国的碑林最早约形成于十世纪,各地以孔庙或学宫为中心,有意识地集中保存古碑。济宁学宫亦为著名碑林之一,十七世纪后半时此地的汉碑不仅集中于戟门内且罗列整齐,显然曾经刻意安排与保护,前述清初访碑诸家都记述了当时所见之五碑排列位置。
朱彝尊提到五通汉碑以“左二右三”的方式排列在仪门两旁。仪门为南北向,当参访者顺序参观学宫内诸建筑,由南边进入仪门时,左为西,右为东;据此,西(左)侧有两碑,东(右)侧有三碑。张弨在《济宁州学碑释文》中的记载与朱彝尊相符,他并进一步为五碑编号:
《鲁峻碑》:东第一碑
《景君碑》:东第二碑
《郑季宣碑》:东第三碑
《武荣碑》:西第一碑
《郑固碑》:西第二碑
这样的排列一直延续到十八世纪前期,《金石经眼录》中有更详细的描述:
《鲁峻碑》:在济宁州孔子庙戟门东侧,西向
《景君碑》:在济宁州孔子庙戟门东侧,西向
《郑季宣碑》:在济宁州孔子庙戟门东侧,碑附墙,阳面东向,阴面西向
《武荣碑》:在济宁州孔子庙戟门西侧,东向
《郑固碑》(连同残石):在济宁州孔子庙戟门西侧,东向
整合这些记载,济宁州学五碑列于仪(戟)门内东西两侧,碑阳面面相对,惟东侧的《郑季宣碑》是例外,它的碑阴朝西,碑阳则贴附壁面。
济宁州学的碑林雏形可能成于宋代,但各碑经元、明数百年的忽略而残毁,直至十七世纪后半朱彝尊、顾炎武、张弨、郑簠、褚峻与牛运震等人,或为考证训诂、保存地方史料、书法研究或拓片买卖等因素作实地访察,才再次受到重视。
一
保存情况
与顾炎武同为清初振兴金石学的重要人物朱彝尊(1629-1709),曾于康熙八年己酉(1669)带着拓工在济宁州学停留三日,见到前述五件汉碑以左二右三的方式排列在仪门内两旁。它们保存情形欠佳 ,毁损磨灭严重,据朱彝尊描述,当时《郑固碑》“碑文全漫漶不可辨识”,他不得不放弃取拓;《武荣碑》“碑文已漫灭,年月无考,仅存其廓落焉尔”;《鲁峻碑》“石久崩裂,仅识其百一而已”;而《景君碑》不仅“碑辞漶漫”而且碑阴紧靠墙壁,拓工拒拓,他只得强令施拓。
漫灭难识的碑文促使学者为之进行考释工作,文字音韵学家张弨(1625-1694以后)曾于康熙年间造访,并在1690年写成《济宁州学碑释文》一书,试图为剥蚀的古碑作整理与纪录。张弨字力臣,号亟斋,江苏淮安府山阳县诸生。父亲张致中是明末复社领袖,精于字学,并有金石收藏。张弨少承家学,特别留心六书,爱好金石文字。张弨十七岁时父亲过世,家境贫困,曾以卖书画为生,后追随顾炎武,为顾写《广韵》及《音学五书》。张弨仿效顾炎武不参加科举、不登仕途,潜心向学,非常热中搜罗各处古碑铭文,“遇荒村野寺,古碑残碣埋没榛莽之中者,糜不椎拓。”据《济宁州学碑释文》自序,张弨于己巳年(1689)春受友人邀请北行,途经济宁州学,在当地停留了三日访碑取拓,随行的有两儿一孙,又值春景清龢怡人,张弨“以皤然一老抚摩审视,督施搨具”而大笑称快。当地士人于介菴、陈柏台邀请张弨为渐次漫涣的古碑作考订释文,供州学珍藏并作收入地方艺文志之用。张弨于是参考南宋洪适的《隶释》及其他著述,考订前述济宁州学的五通汉碑,及唐《桥亭记》、金《党怀英书王安石四诗》等共七件,于隔年(1690)春纂成《济宁州学碑释文》一卷。据张弨自述,此书虽然本于洪适《隶释》,但有两项个人创发:一是以楷书抄录隶书碑文,使碑文内容一目了然,较洪适“以隶释隶”的作法更为明白;二是针对洪适改动原碑文行列,以迁就书籍编排的便宜行事作法而来,改依碑文原来的行列安排,使缺损字的位置一见便知,如此“则寻丈之全碑敛归咫尺,仍还具体。”这些作法着眼于文字考释,都为方便校对漫漶不清的原碑。
另一方面,书法家重视隶书点画,对剔洗碑面、椎拓手法更为讲究。隶书名家郑簠(1622-1693)在康熙初年倾尽家产,北上山东、河北一带寻访古刻,十五年(1676)左右到访山东地区,曾亲自磨洗椎拓济宁的汉碑。据称经他清理苔藓的碑文“锋铩毕出”,他还能根据刻画的深浅来调节椎拓的轻重,结果胜过普通拓工百倍。郑簠并学习、临仿这些汉碑,对他的隶书创作起了重要的影响。
除文字描述、考释与拓片,济宁诸碑的形貌亦以缩图形式被保留在出版于1736年的褚峻《金石经眼录》中。褚峻(活动于十八世纪前半;字千峰),陜西郃阳人,以贩鬻碑刻为业,他在《金石经眼录》的自序中说道三十余年的访碑经历:“不惮跋涉,常裹粮幞被,周游四海九州名山大泽,遇穷崖绝壁、荒林败冢,凡有周秦汉魏六朝隋唐篆隶真草石刻之字,书见于其间者,无不手自摹搨。然而残碑断碣经风霜兵火,弃置于墟莽榛棘之中,而芜没于矼础墙几之用者,不一而足。……垂三十年共得碑碣千余种矣。”《金石经眼录》即是褚峻在所收金石拓片中,挑选四十九种前人未见或见之未详者,编辑而成的,1745年又重刊为《金石图》。
此书最特别之处在于褚峻亲手绘出各碑的形状、描摹字形,并且一一勾勒碑石上的剥蚀残缺,作成缩本,目的在“俾人一见了然,而且历历如睹原碑完缺之形状。”在褚峻所作的全碑缩图(图1-5)中可清楚见到济宁诸碑的碑首形状、碑穿位置,以及碑身断裂痕迹,亦可看出碑文漫漶缺损严重,呼应了朱彝尊、张弨等人的描述。五碑中尤以《郑季宣碑》(图5)的保存情况最差,不仅碑文绝大部份都已剥蚀消失,而且下半截佚失不见,残存碑身极短;而《郑固碑》(图2)亦折裂不全,一小块拾得的残石附于碑旁。
▲ 图1 《北海相景君碑》碑阳(右)与碑阴(左)
▲ 图2 《郎中郑固碑》
▲ 图3 《执金吾丞武荣碑》碑阳
▲ 图4 《司隶校尉鲁峻碑》碑阳(右)与碑阴(左)
▲ 图5 《尉氏令郑季宣碑》碑阳(右)与碑阴(左)
二
排列位置
中国的碑林最早约形成于十世纪,各地以孔庙或学宫为中心,有意识地集中保存古碑。27 济宁学宫亦为着名碑林之一,十七世纪后半时此地的汉碑不仅集中于戟门内且罗列整齐,显然曾经刻意安排与保护,前述清初访碑诸家都记述了当时所见之五碑排列位置。
朱彝尊提到五通汉碑以“左二右三”的方式排列在仪门两旁。仪门为南北向,当参访者顺序参观学宫内诸建筑,由南边进入仪门时,左为西,右为东;据此,西(左)侧有两碑,东(右)侧有三碑。张弨在《济宁州学碑释文》中的记载与朱彝尊相符,他并进一步为五碑编号:
《鲁峻碑》:东第一碑
《景君碑》:东第二碑
《郑季宣碑》:东第三碑
《武荣碑》:西第一碑
《郑固碑》:西第二碑
这样的排列一直延续到十八世纪前期,《金石经眼录》中有更详细的描述:
《鲁峻碑》:在济宁州孔子庙戟门东侧,西向
《景君碑》:在济宁州孔子庙戟门东侧,西向
《郑季宣碑》:在济宁州孔子庙戟门东侧,碑附墙,阳面东向,阴面西向
《武荣碑》:在济宁州孔子庙戟门西侧,东向
《郑固碑》(连同残石):在济宁州孔子庙戟门西侧,东向
整合这些记载,济宁州学五碑列于仪(戟)门内东西两侧,碑阳面面相对,惟东侧的《郑季宣碑》是例外,它的碑阴朝西,碑阳则贴附壁面。以下是各碑在戟门内位置重建图(碑阳以黑条块表示):
济宁州学的碑林雏形可能成于宋代,但各碑经元、明数百年的忽略而残毁,直至十七世纪后半朱彝尊、顾炎武、张弨、郑簠、褚峻与牛运震等人,或为考证训诂、保存地方史料、书法研究或拓片买卖等因素作实地访察,才再次受到重视,而各碑的碑文内容与现况也获得厘清。十八世纪济宁碑林的整理与扩充即建立在此基础之上。
节选卢慧纹《汉碑图画出文章——从济宁州学的汉碑谈十八世纪后期的访碑活动》第二节
卢慧纹|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艺术考古学博士,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副教授。代表学术研究成果(期刊论文): 'Wild Cursive Calligraphy, Poetry, and Chan Monks in Tenth-Century China, ' 10th-Century and Beyond: Art and Visual Culture in a Multi-Centered Age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2010);《钱泳与<攀云阁帖>--十九世纪对汉碑的临写、缩摹与玩赏系列研究之一》,《请循其本-古代书法创作研究讨论会》(南京市书法家协会,2009);《黄易与济宁州学的汉碑》,《黄易与金石学研讨会》(北京故宫博物院,2009)。《从黄庭坚的“病书”谈身体与北宋文人的书法创作》,《笔墨之外-中国书法史跨领域国际学术研讨会》(国立台湾师范大学,2008)。《薛绍彭与他的书法:兼谈北宋书家学古的两种类型》,《开创典范――北宋的艺术与文化研讨会》(国立故宫博物院,2007)。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