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文化】明河见影,国画中的禅宗世界
若问参拜佛祖菩萨的正确方式,即便不是信众也知道应当庄严肃穆。但明代画家陈洪绶的《拜佛图》,却不是这么呈现的。
画中的山石上,供奉着一尊佛像;佛像的旁边,一个童子一边用手扶着佛塔,一边回头看着他的小伙伴。其余的三个童子,一个手捧着花瓶,花瓶中放着菊花与绿竹;一个跪倒在地,双手合十,眼神落在前面的佛像上;最后一个没有“露面”的童子就更耐人寻味了,他趴在地面上,对佛像参拜,还露出了自己的小屁股。见此场景,或许有人会觉得画家是否是对佛祖不敬?其实绝非如此:画家陈洪绶本身也是佛家弟子......
他想表达的真实意图不过是:对佛的理解不在于长幼,更不在于知识的多寡,而在于每个人的内心。仔细看画中的童子,虽然姿态不一,但面部表情无一例外的严肃认真,这才是对佛的真实礼拜。纸做的佛像佛塔又如何,光着的小屁股也无伤大雅,关键是内心是否真正信仰与遵从,否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无稽之谈。这也正是那:
佛在心中莫浪求,
灵山只在汝心头。
人人有个灵山塔,
只向灵山塔下修。
想起禅宗中的一个小故事:
从前,一个老和尚带着小徒弟赶路。途经一条小河,河水湍急。师徒二人刚准备渡河,就发现河边有一女子不停地向河对岸张望,三番两次地试探着想要过河却不敢下水。老和尚看罢,二话不说就走过去,背起女子就下了河。小和尚一愣,赶紧跟在身后。过了河,老和尚放下了女子,继续赶路。又过了一会儿,小和尚忍不住问道:“师父,您不是说佛家弟子不近女色吗?您刚才怎么还背着那个女子过河呢?弟子觉得实在是不妥啊。”这时,老和尚回头对他说:“我都已经放下了,你怎么还没有放下呢?”
什么是真正的放下?
过去与我无关,未来与我无关,甚至当下也与我无关;万事万物上不执着,这才是真正的彻悟与放下。对老和尚而言,背起与放下,不过是本心的体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但对小和尚而言,他脑海中浮现的是所谓的制度规范,公序良俗,他在用自己的常识来分辨是非。若是普通人也就罢了,可作为佛门弟子,这显然是不够的——心不够清净,开不出那一朵白莲。
明心见性,才是真的自如自在。
南宋画家马远,曾根据禅宗的真实故事作画一幅,名曰《洞山渡水图》,讲的是禅宗曹洞宗创始人洞山良价大师的故事。
有一次,洞山禅师去参拜师父云岩昙晟禅师,问道:“师父,如果您圆寂之后,有人问我您的模样,我该怎么回答呢?”云岩禅师回答说:“那你就告诉他,就是他。”洞山禅师虽然不理解,但也不敢再追问老师。
后来有一次,他经过一条河,看到清澈的河水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恍然大悟:人们总以为“道”必在他处,故此一味地在外界寻求;可恰恰是在不断地寻觅过程中,与真正的“道”越来越远。想想看,外在的一切: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不过是过眼云烟的幻象罢了;只有真实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心灵,才是真正应该把握的真正的自己。在《洞山渡水图》上,同时代的南宋宁宗杨皇后也在画作上题诗一首:
携藤拔草瞻风,未免登山涉水。不知触处皆渠,一见低头自喜。
一味地想要寻求,跋山涉水也没有个结果;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突然明白长期被遗忘的内在的、真实的自我,才是真正的根本。
这便是“明河见影”的禅宗公案。不由得想起《论语》中孔子说的那句“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古代学者学习,是为了不断提升自己的内心世界;现在的学者学习,不过是为了谋求身外之物,说到底,是学给别人看的。这或许也从儒家的角度解读了“明河见影”的深刻内涵吧:尘世间,我们往往喜欢追求那些外在没有意义的东西,让自己成为各种欲望的奴隶;而内在的真正自己,却总被忽略甚至遗忘。“人人皆可成佛”自然不是一句虚妄之言,但却不是人人都找得到真实的自我。
同样在南宋,画家马公显根据真实的禅宗公案作《药山李翱问答图》。
李翱是唐德宗年间的朗州刺史,精通儒学,对佛学也很有兴趣。听说大名鼎鼎的药山惟严禅师就在附近,李翱便去参拜。当他见到药山禅师时,禅师一言不发。李翱开口问道:“何谓'道’?”禅师依然不说话,用手向上指了指,又向下指了指。李翱更糊涂了。这时天空飘来一片云,药山禅师开口说道:“云在天,水在瓶。”李翱顿悟,后赋诗一首:
练得身形似鹤形,
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
云在青天水在瓶。
只要回归自己的本心,处处皆佛。
明代文徵明,诗文书画无一不精。有一次,他与友人酒足饭饱后在庭中漫步,闲谈之际,突然觉得周围的环境似乎和以往大不相同,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去处,却带给他陌生而全新的体验。先生顿悟:过往的忙碌与追求,让他失掉了与天地对话的能力,与自然山川交流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与自己坦诚相对的能力。或许正如洞山禅师“明河见影”一般,皎皎明月下,文徵明看到了自己内心真正的需求。于是,他立刻创作了《中庭步月图》,来记录自己当时的感受与心境。不仅如此,他还在画作上题诗一首:
人千年,月犹昔,
赏心且对樽前客。
但得长闲似此时,
不愁明月无今夕。
不由得想起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中那几句: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外在的一切,不过是内心的投射罢了。
心中有日月,何处无光明?
心中清静,莲花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