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悠悠,细诉无尽的思念 | 古琴《阳关三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从前的许多事情,是繁琐的,是郑重的,是深刻的。
抛开迷信的因素,古时的拜师,出仕,栽种,嫁娶,移徙,远行等等,常常有着比它们本身更严肃的意义。往往一举,便意味着未来人生轨迹天翻地覆的转变。
在那个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的从前里,交通不便,世事无常,一山一水,便是万水千山。时隔数月千里之外得家书,便已是头等大事。
古时的悲剧,也大多是因为误解,因为离别。消息闭塞,切断了解释的机会,误解愈来愈深;入骨相思,也敌不过翻山越岭的疲惫。
古时的送别,和如今也是不一样的。没有网络,没有电邮,常常一别便是杳无音讯,后会无期。与现在的人不同,那时的人们对所有事都郑重其事。他们安土重迁,从一而终,栽种收割要算黄道宜忌,远行会与故土亲友郑重告别,送别时还会写送别诗。
古时送别
一生深情的盛唐诗人王维,便常以他的送别诗垂名。
友人元常前去西安都护府任职前,王维为他置酒践行,并作七言绝句《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字字珠玑,无一处直抒胸臆,却每一笔都承载着离愁别绪。
而后,这首诗被编成琴歌,也就是有名的《阳关三叠》(又名《阳关曲》、《渭城曲》),在唐代便广为流传,并收入《伊州大曲》。唐末诗人陈陶有诗记录曰:歌是《伊州》第三遍,唱着右丞征戍词。
与王维同代的李商隐,也曾作诗形容这一曲: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
王维
三叠,叠唱之意。诗中“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反复吟唱三遍,故名《阳关三叠》。歌曲分为三大段,后人在原诗的基础上又增添由原诗诗意所延展的词句。
原曲谱于宋代失传,苏轼从古本《阳关》习得唱法,将其诠释为“每句皆再唱而第一句不叠”。而后,曲谱现存的最早版本被收录于1491年龚经编释的《浙音释字琴谱》,今残存8段,只在第1段为王维原诗。1530年出版的《发明琴谱》亦载有此琴歌,清代张鹤据此版本改编收入其编著的《琴学入门》(1876年),即现代主流版本。
曲谱命运曲折,流传至今的曲调歌词怕是早已面目全非。然而原诗的意境,以及融入字里行间的情谊,在一代代传颂中永垂不朽。
《阳关三叠》-自得琴社
初叠,琴曲以散音起,缓缓勾勒出长亭下二人对酌之境。渭城初春,杨柳依依,细雨迷蒙,宛若点点离人泪。回首往昔岁月,二人亦是如此对坐浅斟低酌,然而此番一去,便只剩惆怅役此身。
二叠,泛音起,离人起身道别,留送行人独自怅然遗立于长亭,望尽千帆,忧虑着那离人若是远行路遥关山难越,若是他乡无故人孤苦寂寥,若是身世沉浮无依无靠……酒杯碰撞,一饮而尽,送行人再为离人酌满,美酒溢出,酒未入喉而心先醇,撮音止。
三叠,依然是泛音而起。故人离去已久,天色已晚,送行人却依旧伫立江边迟迟不离去。楚天湘水隔远滨,他仰望着苍穹飞过的鸿雁,祈愿能寄心于那雁迹飘往离人处,俯首观水下锦鲤,都言鲤鱼能传尺素,可否将一腔思念,传至离人身前?泛音渐息,琴曲余音袅袅。
《送元二使安西》插画
提及王维,第一印象大概都是“诗匠”、“诗佛”,乃至“山水田园”,苏轼对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形容,是中国山水画的“南宗鼻祖”,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静谧,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悲壮。
“就像画小孩子最难,小孩通体不定型,不易着笔,诗人便是小孩,没法归类于配别。”诗、诗人,本来是糊涂的,若要把诗人归于某派,其实很难。在那个群星璀璨的世代,每位大艺术家都有着他们难以复刻的性格。
唐代诗人
然相比于炉火纯青如杜甫,豪迈遒劲如李白,瑰奇峭拔如岑参,慷慨悲壮如高适——王维宁静克制的诗意下裹藏着的,是倾其一生纯一不杂的深情。
经历了许许多多的生离死别,幼年丧父,而立之年丧妻丧子,知天命之年岁又遭逢母亲逝世,王维却秉持着对情亲、爱情、友情的忠贞坚守。
无论是早年时期拒绝玉真公主,对妻子从一而终,在妻子意外难产而死后选择孤独终老;还是家庭一再变故之下与之患难与共,远行时留下“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牵挂;抑或是与友人的诚挚情谊,送别故人所作的“渭城曲”,得知好友孟浩然背疽复发病故,潸然泪下而作的“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在别人的习以为常里,总有些人活得惊心动魄。
无知,自然薄情。没有经历过悲伤,自然不会为他人悲伤。
王维与妻子秦氏
知悉王维的生平,再去读他的诗,风味已大不同。
他身世坎坷,却又不幸生了颗多愁善感的心。面对生命里的悲欢离合,他没有心灰意冷,没有愤世嫉俗,没有在文字里宣泄一毫一末,也没有装作遗世独立逃避现实。
瓦莱里说,诗人的天赋,是创造一个与实际事物无关的世界。王维一如既往作微润敦厚的诗,“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与其说他寄情于景,不如说是在现实之外构建出另一片净土。
《山居秋暝》
送行之时,他未尝不是,一面怀揣着厚厚一叠的不舍,一面作着温润敦厚的诗句。“西出阳关无故人”,与其说是担忧友人远至异乡孤苦伶仃,不如说是怅然于友人离去后,自己的境遇。
很多时候,离开的人踌躇满志——对未来的忐忑与期许,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们对将要告别的地方的怀念情绪。
落寞,总是属于留下来的人的——他们还要重复着遵循着原来的轨迹,只是有了些许空缺。
大师的作品和诠释永远是自然的,不动声色的,很多东西是在作品里不公开的——“不公开的部分与公开的部分,比例愈大,作品的深度愈大。”
王维不会煽情,他只会不动声色地三言两语勾勒出即景的轮廓,渭城,朝雨,轻尘,客舍,柳色。云淡风轻之下,藏着深深汪洋一片。
就像这《阳关三叠》一曲,泛音挫音衔接的起承转合间,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动荡的起伏,但若闻者有心,便可听见那一音音之间,大澜涌动的澎拜思绪。
最后附上《琴学初津》中《阳关三叠》的歌词:
初叠: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二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三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穷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
尾泛:
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