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痕

题记:敲下这些文字主要是受齐邦媛的《巨流河》的影响,我姑妈属马,生于1930年,明年90(农村人讲虚岁),齐邦媛生于1924年,和我姑妈同时代。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齐邦媛经历了波澜壮阔,轰轰烈烈的一生,她的文字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时代的印记。而我姑妈是普通人,没文化,出生农村,只是千千万万小人物的一员,也是家乡这一代人的代表。我住在离家50里的小城,除了正月、清明、冬至很少回家乡;老一辈逐渐离世,儿时伙伴也为各自生活奔波;老家的村名----祖宗先辈用了八百年的村名,因为乡村合并而改换;家乡正在远去,童年往事却一遍一遍在我梦中游荡。想着总该做点什么,于是以访谈的形式记下这位(或许以后能多写几位)老人的生活琐事,作为对家乡的一种纪念。

(一)幸福的童年

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好吗?

姑妈:我们好歹也是大户人家,我爷爷名叫正罗(光绪戊寅年即光绪四年,公元1878年生,娶柏树下桥头叶氏光绪辛巳年1881年生),是能干人,人不高大,干活勤快。我爷爷有四个儿子,我父亲(1910年生)排行第二。我爷爷手上造了四套房子,老屋三间两厢房,有天井,新屋三套;自己村里买了许多田,还在十里路之外的水阁塘村,买来一块五亩的田。我爷爷喜欢赌博,听说赌博都赢,家里有风车用来扇稻谷的,他赌博一夜到天亮,第二天家里风车斗里全部装满了铜板、白洋。

我父亲兄弟四个,大伯,三叔、四叔三个读书,我父亲没上过一天学,我爷爷说要留一个干活的,我父亲八岁开始放牛,农活一把手,后来在家带长工,安排田里的活计。

家里的田多,地多,兄弟四个后来分家把全部土地分成四份,分来三四年解放了,解放后还是划归富裕中农。

田多,谷子多,装谷的柜子也多,有能装50担的柜子,有能装30担的柜子,有能装20担的柜子,50担给长工当床。那些谷子都放在厢房里,厢房里有个栏,牛、猪都养在栏里。

家里一年养四头猪 分两批杀,猪肉全送到菩提源村的肉店,我们再从那里买。买肉的任务基本由我完成,我半夜起床去,比如买10斤,老板会给我15斤,不用付钱,记账就好。

家里一个月做一次酒,一年要做十二次酒,专门有一个大陶锅用大块木头当柴烧,酒放在锅上蒸。我爸爸喜欢喝酒,晚上睡觉前都要吩咐我到楼下舀点尝尝,我要把酒瓶拿到他睡觉的房间里。

记得又一次我又去拿酒给父亲喝,被睡在隔壁房间姑姑和奶奶听到了,她们也要喝。直接凑到酒瓶就要喝,被我阻止了。我说这样不卫生,我到楼下拿个小酒盅,倒出来再吃。我那时才五六岁,胆子大,资格老,会和奶奶、姑姑她们说理。

妯娌四个,两天轮一次烧饭,热天呢,烧一大锅绿豆粥,喷喷香,两天要做一作豆腐。

家里有七辆纺车,妯娌四个一人一辆,姑姑一辆,大伯的女儿一辆,我一辆。每个人都自己织布,自己织的布都归自己,我现在还有个围裙存放。我姑姑名叫秋兰,出嫁的时候,嫁了五捆布匹,有水桶那么粗,全是土布,全部自己织自己纺。十七八岁就会纺了。姑姑心高气傲,东不成西不就,直到29岁才出嫁,如果是穷人家老早就嫁了。她是下半年出嫁的,嫁给新宅,也是一个我外婆姐妹的小孩,亲上亲。

拜年的时候也很热闹,我们首先要去辈份最大的舅公家----就是我爸的舅舅。礼物很隆重,一共三十二斤白糖,挑个大箩筐,除了自己的舅公还有叔伯哥弟都要拜年,一户人家,记得是一斤一户人家那不是三十二斤户人家?我外婆姐妹五个,兄弟三个,一共8个,是一个大户人家。拜年的时候,舅公一定要叫我们跪下,他说,拜年、拜年就要叩拜。后来我父亲他们四兄弟分家,就要四个三十二斤白糖了。

印象最深的是三叔,他很喜欢唱歌,都是自编的。她的媳妇即三婶是肉店所在村庄菩提源娶来的。我去菩提源肉店买肉时,村里的人就来和我说三叔的故事。以前三婶还没有嫁给三叔的时候,三叔经过他们村,三婶感到害羞就要躲起来,三叔就会唱: “是ao(方言,躲的意思)也不用少,来日同被角”。到了舅公家拜年的路上,我们一大群十几个人,他又自编歌曲:“桥头柏树下(因为我舅公家村就叫柏树下),爷爷拖老马(方言,媳妇的意思。)”很顺口,他就是为了逗大伙开心,我现在都能记牢。

大家庭里我们孙辈都读书,不分男女,我读书的时候一共六人,大伯的女儿、儿子;我和大弟;三婶的两个女儿。上学的地点是在一里路外的外经堂村,是一个庙里,里面有娘娘的塑像。那时候老师很严格,会用毛竹鞭条抽打不听话的小孩,如果打手掌,老师不来动手自己打自己。我成绩好也听话,我一次也没挨打。我们坐楼下上课,大伯的女儿,年纪大一点的坐在楼上上课。

我几乎没干过什么农活尤其是重活,仅仅干过一种农活----踏水,我爹和我和请来的牵牛小鬼三个人一起用水车踏水。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我长久住在黄源村外婆家,因为外婆家条件好,她家的房子也很大,左三间右三间,三间对合,有一大院子,最主要是有肉吃。外婆还会出谜语让我猜,“小小东西,白肉黄皮,生在田里,住在仓里,人人少不了你。” “大姐雪白滚壮,二姐清风扬扬,三姐桃花红色,四姐麻里一撮。” 那时有味。

我人能干,有许多人到外婆家来做煤,各地亲戚都来,岗岭下石塔头新宅下陈(村名)都是亲戚,我外婆说我难做主。

外婆虽然只有一个人,但是年年要杀一头大猪,听说杀猪,平时不来往的亲戚都感到外婆家来,特别热闹。

一次,正好我外婆家杀猪,猪杀好了,七八只xian鸡(阉割过的公鸡)杀掉了,还有几只继续养起来,风肉、腌肉都收拾得妥妥当当。那晚,我父亲、母亲,还有一个瞎子。瞎子认我我外婆为干娘(他爸爸有三个儿子,瞎子为最小,说是过继给我外婆当儿子的,后来不了了之。)全睡在我外婆家的楼上。

半夜里静悄悄地,大家都睡了,突然听到楼下橱门“嘀咯、嘀硌”发出怪里怪气的声音。瞎子说:“妈妈,是不是有猫呀?”大家也听到鸡飞狗跳的声音,却没一个人起来。第二天一看,猪肉、鸡肉不翼而飞,让贼偷了去。邻居说,昨天不是有一个唱道情的人名字叫毛狗来过了,快去他家看看。于是派了人去,果然在他家。后来东西全部拿回来了。他是怎么偷得?原来白天时候他就藏在那个打稻谷用到大桶里,晚上偷偷出来。但是当时有的地方如果抓到小偷处理也很野蛮的,我听说就用豆腐袋把人头套进去,然后“咔嚓”掉。

大概我十二岁的时候,读书到第六册或者第八册,就不能读了。我们大家庭分家后,我母亲生孩子太密集了,我帮我母亲洗尿布、带小孩。我的同学叫雪花、归雪她们还继续读,归雪的母亲还来问我为什么不再上学了。

我的大弟弟和我相差两岁(1932年生)他比较幸运,一直读书,直到16岁还在水阁塘读。

我的二弟比我小三岁名叫和增,五岁时夭折了,和增下面是一个女孩名叫增妹,后来也夭折了,我妈妈好几个小孩都夭折。

我的小弟比我小十六岁,我天天带他,就像我的儿子,他晚上都和我睡,每次都说长大了要孝敬我,说“大姐、大姐,长大带你坐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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