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句之妙
收达州诗友李荣聪先生《川东散人绝句选》,多有佳作。李荣聪喜为绝句,达州诗人多有偏喜绝句者,两次获中镇诗社“足荣杯”年度好诗词殊荣之作,均为绝句。或因本人芜作也以绝句居多,对绝句多所体会和思考,因此想到谈谈绝句之妙。
约三十年前,我主持山西诗词学会会刊《难老泉声》时,为提高诗人水平、促进诗词创作,从历年所刊作品中择出数百首,约请一些诗人和学者作评,要求效法古人,切实谈其优劣,而编成《难老泉声诗词选评》一书。其中选有山西大学老教授姚奠中先生一首五言律诗,南京诗人丁芒先生作评。丁芒认为该诗若删去中间两联,作绝句当更胜。山西诗人宋谋玚先生读后甚表不满,对我说:这个丁芒也太狂妄了,怎么能这样评价姚老夫子的诗!姚老那首诗删去中间两联是否胜于原作,自然见仁见智。但确实有些律诗若删去两联而成绝句,则明显优于原作。我自己就曾不止一次将所成律诗精简为绝句。与一些中青年诗友谈诗时,也曾不止一次建议作者试着删去两对仗联,与原作相比较,看是否要好些。
不但有些律诗,裁去用力对仗的两联会显得更好,便是有些本已很短之诗,剪裁而成绝句,也韵味顿出,好出原作许多。可举白居易的《板桥路》为例。《白氏长庆集》有《板桥路》一首:“梁苑城西三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曾共玉顔桥上别,不知消息到今朝。”《全唐诗》载于卷四四二。此诗又讹作刘禹锡诗,与原作不同,删去两句而成绝句,并略改几字,题为《杨柳枝》:“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见《全唐诗》卷三六五。刘禹锡与白居易为好友,为绝句高手。据“十五年”改作“二十年”可知,非是替白居易改诗,应是读之棖触己之旧事而就白诗改之。浓缩为绝句后,明显优于白居易原作,所以有诗评家誉为“神品”,并阑入刘禹锡诗集,而广为流传,白居易原作反倒少有人提起。再者,千百年来人们最喜传颂、咀嚼的好诗,也绝大部分为绝句。至今广为流传甚至为一些旅游景点带来很好效益的古诗,也多为绝句,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与《凉州词》,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张继的《枫桥夜泊》,刘禹锡的《乌衣巷》,杜牧的《泊秦淮》等。
唐诗人祖咏科试赋《终南山望馀雪》诗,四句二十字即缴卷,考官问他就这么短吗,祖咏回答说:“意尽。”宋诗人黄庭坚也说:“吟诗不须务多,但意尽可也。”一首好的绝句,不但韵味往往胜于长诗,而且可抵许多首乃至上百首平庸之作。王渔洋《池北偶谈》曾记这样一事:安徽宣城有位老儒名丘华林,尝赋梅花诗百首,送梅禹金阅,梅但为点句读而已。后有闽人林初文以一绝句示梅,诗为:“不待东风不待潮,渡江十里九停桡。不知今夜秦淮水,送到扬州第几桥。”梅击节称赏,逐字为加圈。丘华林看到后,很是不悦,说:“林诗二十八字,正得二十八圈。吾诗百首,最少岂不直得二十八圈乎?”人传以为笑。
绝句,素称易学而难工。一些新学诗的人,往往会觉得绝句比律诗好作。但若作过较长时期后,或者说具有一定水平后,就会觉得绝句原来难于律诗,诚如严羽《沧浪诗话》所云“绝难于律”。好的绝句更是不易得。钱钟书先生以为绝句所以难者,“篇幅愈短,愈无回旋补救馀地,不容毫厘失耳。”多年来,我读一些人的诗集,先看有无好的绝句或小令。若无一首好的绝句或小令,则知作者尚欠才气与灵气。因为一首七绝只有二十八字,不惟须精炼,更须好的诗意与灵动之气,否则便不成诗。观如今有的诗人诗作很多,甚为用力,颇见苦心,句亦熟练,但却找不出一首让人击节称赏的绝句,不免感到失望。
对绝句之研究与体会,笔者最服膺中镇诗社顾问陈永正教授之见。毛谷风选编《历代七绝精华》,陈永正为之序,云:“传统诗歌诸体之中,余意以七言绝句为最尊”、“七绝易学难精,古贤是叹。”“古诗可以学问阅历养之,律诗可以工力词采足之,而七绝则纯乎天籁,不容假借也”。又云:“时流每误以七绝易作,摇笔即成,浮词满纸,几忘却其为尽善尽美之体矣。”其体尽善尽美,却易学而难精,陈先生的真知灼见和经验之谈,当然只是对能诗者言,不好此道或尚未入门者,自然是难以领会甚至听不懂的。
忆十几年前一次关于中国诗歌的大型讨论会上,有位著名新诗评论家谈到为何如今写新诗的人越来越少而写旧体诗词的人却越来越多时,说:“谁都知道,诗词的字数少,有的一首只有二十多个字,写起来容易,所以写的人就多嘛!”如此观点,令人绝倒,亦可见某些所谓评论家于民族传统文化隔膜到何等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