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 周芳:有关《重症监护室》的话题


编者按

     2015年3月,作者申报去湖北省孝感市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定点深入生活,被中国作家协会批准立项。《重症监护室》这部作品,以亲历、采访为基础,真实再现了一个不为人们熟悉理解的特殊医疗领域。展现患者家属及相关医护人员的命运沉浮,是《重症监护室》的“中轴线”。围绕这条主线,辐射到重症监护室所涉及的社会、医学、媒体等各方面。通过一个个真实事件,如实地反映出整个社会对诚信、宽容、换位、平等、尊重等方面的理解,从中发现世道人心,呈现极限状态下呈现出的种种人物命运。

2015年11月,《重症监护室》首发于《北京文学》,随后《文学报》《北京日报》《青年文摘》等媒体相继转载。

      2015年12月,入选《湖北青年丛书》。2016年2月列入2015年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并收录进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21世纪年度报·告文学选2015年度报告文学》。

  2016年6月,湖北省作家协会、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与孝感市委宣传部、市文联、市作协、市文艺评论家协会,联合主办了“周芳作品《重症监护室》研讨会”。

《光明日报》《中国文艺报》《湖北日报》《长江文艺评论》《长江丛刊》《湖北作家》《孝感日报》《孝感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相关评论文章,对这部“通过极端的空间和时间,写出了对生命的思考,对人性的拷问”的作品,予以重点推荐。

愿每个人,都有百合一样的夜晚

——关于《重症监护室》

 文|周芳

 

我说,我要到那里去做义工。朋友们跳起来,你疯了,哪里不好去,去那!他们甚至不愿意提起那个词。一个恐怖的词。提及它,就是提及触手可及的死亡。

  是,我承认那不是一个好去处。病危通知书,鲜血,当然还有九死一生,是它的代名词。

它叫重症监护室,英文名IntensiveCareUnit,简称ICU。

  它不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整个医院也不在我的视野范围。尽管我工作的护士学校隶属医院。我有晕血症,看到血,就心悸心慌,浑身冒冷汗。我也害怕看到病人和家属被病痛折磨的无助。我尽量逃避与疾病相关的事件。

  每天上下班路上,我低着头匆匆忙忙经过外科楼、手术楼。我不了解各科室职能、治疗领域,不了解临床一线的水深火热。医院里每天发生的生死救助,生死别离,和我没有关联。按部就班的日子,我四平八稳,舒适妥贴。遇到佳节良宵,我还能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番。我的写作几乎还可以小桥流水,云淡风清地走下去。

  直到某一天,我遇到《无常经》。经说:于诸世间,有三种法,“不可念”,“不光泽”,“不可爱”,“不称意”。这三种法,是老,病,死。

  三种法,谁逃得过?

  谁能永远不老,不病,不死?在这三法面前,“生命”该如何存在?生死极限间,人又该如何自处?一个写作者面对现实本身,面对“大地的实情”,能否用热切的心敏锐感应和自觉观照?一个习惯了小桥流水的写作者,能否开拓她的视野,磨砺她的笔端,具有粗犷、大气、深刻,甚至鲜血淋淋的叙述能力?

  “进到重症监护室”,如一声棒喝,打破我一度陷入停滞的生活和写作。我渴望成为生死边缘里,和病人,和家属,和医护人员站在一起的那个人。学习了《重症监护室护理手册》、《一个护士的ICU护理手记》、《关于ICU》等相关业务知识。2013年10月18日,我进到孝感市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作一名义工。

  进来后,我才真切地明白什么叫“生死一线”,什么叫“生死攸关”。在这里,生与死仅一线之隔,患者不能说话不能呼吸不能微笑,甚至不能眨个眼。病魔肆无忌惮,摧毁他们的世界。每天我面对的不是昏迷者,就是濒死状态者。

  “死亡”像钉子,钉住了我。

  那些我从未见过的血,从未见过的死亡,还有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劈头盖脸地来。

  三床,刘小萌。优秀的高三女生。重症心肌炎加恶性心律失常。清醒的时候,一遍遍对我说,阿姨,我睡一会,你就叫醒我,我怕我睡了叫不醒。傻孩子,安心睡,阿姨叫你。清晨六点十分,她再没有被我叫醒。

  四床,唐汉雄。家暴的承受者。被妻子陈秀芳用麻绳绑在床上,先用开水泼,再用搓板捶,然后,再开水泼。陈秀芳说,我没打,我没打他。我要他爱我,我要他只爱我一个人。他的床上怎么有另外的女人。说这些话的时候,陈秀芳浑身发抖,死命地扯自己的手,左手扯右手,右手扯左手,扯,扯,不停。

  八床。

  十床。

  ……

  还需要我陈述下去吗?

  进入重症监护室后两个星期,我疲惫不堪,生理的,心理的。我真实地感觉到“攀爬”这一行动的艰难。冷汗淋漓向前,精疲力竭向前,我推着自己向前,一天天坚持,在恐惧里坚持。

  那个重症肌无力患者床前,我一站两个小时不敢挪步。我一挪步,患者原本闭紧的眼睛马上睁开,一脸恐惧,她抓紧我的手不放。患者是清醒的,她比那些陷入昏迷的任何患者都要痛苦,她如此清醒地感知死亡的逼近。她用笔艰难划下这几个字“我不敢睡着了,我害怕睡着就醒不过来了,你把我抓紧一些。”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别怕,我和你在一起。”

  在那个七十多岁老人病床前,我每天都要听她讲十几遍家史。这是一个被子女遗弃的母亲。出门倒垃圾时,被一辆摩托车撞了。120送进急诊科,又转到重症监护室。病愈后却无家可归。她的两个儿子说,我们都忙,没时间照顾,也不知道怎么照顾,你们医院有专业人。这位母亲住在重症室半年,两个儿子只来了三次。老人等不来接她的孩子,就絮絮叨叨讲她过去几十年的生活,讲她的子女老伴。她颠来

  我上了发条,配置十万的电功率,我飞跑着去重症室,去手术室,去急救科。我跑得多快,恐惧就跑得多快。恐惧,烙在我的额头。

  这一段日子,我不想用“体验生活”来定义。我就在生活中。我是刘小萌,我是唐汉雄,这些爱的恐惧,疾患的恐惧,死亡的恐惧。我都有,他们无非是将它们提前支取出来,给我看。

  所谓恐惧,是如履薄冰,也是如临深渊。“砰砰砰”,你可以听到你的心脏一步一步砸向深渊。事实正是,八个月的义工生活后,我掉下来,成为心内科病人。失聪,眩晕。睁眼,天花板摇晃,站起来走动,路在摇晃,像是借了别人的腿安在我身上,它们发生机体排斥。

  我在摇摇晃晃的人间。重症室,手术室,脑梗死,120,急救。它们在脑子里左冲右突,我无法剔出。

  如果不是通过一种形式,我相信摇晃仍会继续。不关乎药物的疗性,不关乎治疗种种。病的,不是我的肉体,是灵魂。

  《圣经》说,世界上有三样东西对人类最重要。它们是信,望和爱。医院是对这三个字最好的诠释,而医生必须是至死不渝的理想主义者。而我,不过是理想主义者的记录者。

  我记下,疾病和死亡逼近时,那么多家属、医生和护士用他们的爱心、信念和医术,是如何书写“不离不弃”;我记下,每一次拔掉呼吸管决定放弃治疗时的疼痛;我记下,每一次新生的眼泪。我记下,生命背后,有多少人在默默付出。

  我写,一只笔一张纸让自己稳定下来,我写下《重症监护室》。感谢那些死亡,那些恐惧,感谢那些从死亡路上回来的人。他们填充我,我像个孕妇,产下恐惧之外的东西:信念,坚守,救赎,爱。

  我写乌云,也写乌云之周镀上的那层金边。

  是,我写恐惧,写死亡。我也写一堆废墟里开出的新生。我相信所有的文字都要让人看到那层金边。这才是文字的意义。

  我不再是我,我变成无数个新生的人。我从此学会珍惜每一缕热腾腾的呼吸,每一张亲切可触的笑脸。我见到的每一缕呼吸,只要它是热腾腾的,都是好的。我相遇的每个人,只要他能眨眼,他能笑,能哭,能告诉我“他在”,都是好的。生活,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赐予我,她的美好。

  在公交车上,在菜市场,在匆忙赶路的人群中,听到每一个笑声,见到每一个人,我会眼眶发酸,泪流满面——我见过生命的大挣扎大苦痛,大喜悦。

  如果没有历经乌云,我不会知道金边的可贵。如果没有历经死亡,我不会知道活着是如此珍贵,每一个安宁的夜晚是如此宝贵。

  愿每个人,都有百合一样的夜晚。


  

作者简介】周芳,中国作协会员,孝感市作协副主席,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已出版作品集《执手何须倾城》《沽酒与何人》《重症监护室》三部。曾获湖北省屈原文艺奖、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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