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落的十六岁
Uni-Note Vol.288
十年前，我曾在湖南一所高中做代课老师，在那里，我人生中第一次目击一个人的坠亡现场。
那是2011年3月16日，星期五。傍晚，绝大部分学生放学回家，一个周末住校的男生来到我的教师宿舍——他像我学生时代一样喜欢文学，把周记当创作，想问问我怎么写小说。
校园很新，宿舍区空荡荡的，我们刚聊了一会儿，听到外面一声猛响，随即有人尖叫。我走到阳台，看到了至今难忘的画面。
一个穿校服的男生倒在地上，在这里我就不描述他的头部了。我只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挡住走出阳台的汤同学。不记得过了多久，警车和救护车来了。
当天晚上，我得知坠楼的是我们年级梅老师班上的栗同学，他洗澡回宿舍没带钥匙，就企图从隔壁宿舍的阳台翻过去，穿着拖鞋，一打滑，失足从大约七楼砸到水泥地上。
周末过去，星期一、星期二……从校长、班主任到任课老师，没有人公开提及坠亡的栗同学，更没有人在校园里用鲜花或者任何形式纪念他，那是一种令人压抑的集体沉默。
那所高中在当地排名倒数（中考五门得C就能读），我上第一堂课前，班主任向我传授秘诀——你一定要表现得凶一点，不然这些学生很难带。
我清晰记得坐第二排的两个女生烫着卷发、戴着美瞳，业余时间开网店卖美瞳挣了几千块——她们是2011年的高一学生，但莫名有种天才女企业家气质。
我很信任那位班主任，因此一进教室就勉力绷着脸。时间久了，我松懈露出了“真面目”，意识到之后收敛笑容，再看这群小魔王，倒也没有上房揭瓦。他们其实没打算整我这个新老师，甚至没打算整任何人。在这些小魔王的周记里，能读到那层“厚壳”之下的心跳。
大部分同学的周记尽管潦草简短，但仍然吐露心事——疏于关心自己的家长、每天漫长困倦的通校路程、对高中之后人生的迷茫……
4月1日，我收到考研复试通知，以那所高校的复试录取率，相当于可以读研了。结束代课的那周，班主任把班会课留给我，跟同学们道别。小魔王们问了我很多关于大学的问题，没有人走神，如果每桌摆上瓜子水果，就是一场其乐融融的茶话会。
两位“天才女企业家”念念有词地计算我的年龄，然后耸着眉毛彼此调侃“只差六岁，还有机会”。
十年来，我跟这些同学渐渐没了联系。我时常会想起那个下午坠落的栗同学，那个我从未教过且只见过他人生最后一面的16岁男孩。他的名字很特别，在百度搜索，至今能在首页看到一条相关内容，来自这所高中的贴吧，是转载自据说为栗同学表姐写的文字。
十年来，每每想到这个一面之缘的男孩，我就会点进那篇鲜有人光顾的贴文，像是来到一座郊外的公墓。我读着这篇电子碑文，内心无以名状：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抱着我的小女儿，告诉她，她有一个帅气的小舅舅。
我的小王子，你看，姐姐还没有机会给你第一份压岁钱。
你还那么年轻，甚至没等到做舅舅的那一天。
我亲爱的小宝贝，姐姐都没有办法再左手挽着你右手挽着龙龙，幸福地炫耀我亲爱的小弟弟。
时间停留在你再也没有办法勾住姐姐的小拇指的时候。
时间停止在你瞳孔放大，停留在姐姐没有办法抑制住眼泪的那个下午。
我的小王子，我多么爱你。
她说 我的果果，妈妈就在门外。我只是想看看你，摸摸你的手。
他说 我就只想跟果果再吃一顿饭。
她说 天呐，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是你呢？
我想说 亲爱的小孩，这是为什么。果果你告诉姐姐为什么。
你还那么小，才过了16岁的生日，你那么帅气，还有那么多女孩子没有拜在你的牛仔裤下面。
为什么呢？你那么善良，那么开朗。还会跟姐姐说你的小女朋友。可是为什么呢？
在姐姐心里边，你应该会很有出息，会成为姐姐的骄傲。而我那么那么爱你。那么那么爱你。
为什么是你呢？
就算是生病，或者是摔伤。可是为什么，你都不等等姐姐看你一眼呢？
我是那么那么那么爱你。
她说 他眼睛都是睁着的，肚子都没有被拦住啊。
果果，你告诉我，是上帝都在嫉妒你吗？
为什么，就是这么悲惨。为什么就是当场就摔死了呢。你那么可爱，是感情那样细腻的男孩子。
姐姐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姐姐那么那么想念你。那么想念你。
想到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看到你，跟你说说话。
多么多么想念你的拥抱。多么想亲耳听到你再叫我一声，姐姐。亲爱的姐姐。
记得你读幼儿园的时候，每天放学姐姐都会去幼儿园接你回家。
在米店一起吃舅妈做的饭。
还记得你去长沙后第一次回沅江，我们走在街上，你想吃绿豆粥。
姐姐说买给你，你还说不要，说太贵了。还是姐姐一昧坚持买一碗，一人一小口在街上乐呵呵地呼出温暖的白气出来。
甚至还记得，那个时候你还是小小的你，我小小的果果。
勾着姐姐的小拇指。说，总有一天我会长得像姐姐那么高。
而真的我亲爱的小王子，就在一瞬间，你的个子就超过姐姐。
拍着姐姐的头说要保护姐姐。
我看着出落成小伙子的帅气的你，那个时候，姐姐真的好开心。我们家的小弟弟长大了。
在你出事的当天，姐姐在家看电视，看到韩庚，姐姐还跟你大姑妈说看他像不像我们家果果。
甚至我们家果果可比他帅气多了。
你还那么小，还没有读大学，姐姐还没背着舅妈给你零花钱。
我亲爱的小王子，姐姐还做着那么多有你的梦，可是为什么你都不给姐姐机会去实现它呢？
今天的封面和配图，来自电影《十三棵泡桐》（2006）剧照。
獭祭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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