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运和: 母 亲
母 亲
文 / 李 运 和
母亲出生于1945年农历六月初六。出生后,便因家贫被送养。七八岁的时候,养父和养母相继去世。无奈,外公、外婆只得再次将其接回家中。生活的颠簸动荡,亲情的长期疏离,使她缺乏起码的家庭安全感,见人总是怯生生的,比起同龄孩子来,显得矜持和乖巧。童年缺少关爱且鲜有快乐的坎坷经历,让她养成了内敛、隐忍和与人为善的性格。
当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已经到了“文革”后期。农村大集体的体制还在苟延残喘。由于口粮不足,大多数人营养不良,面黄肌瘦。春荒时节,人们靠杂粮甚至野菜,勉强度日。
我们一共兄妹五人。父亲是村里民办教师,没有工资和补助,生产队每天给记12个工分。母亲随队里出工,挣的工分也有限。因此,生产队每次分粮食,我家都不多。饥饿,成了童年生活的主色调。
我家如此,其它人家也不好过。人们总是想方设法,揩大集体的油,采用蚂蚁搬家方式,将队里的粮食、东西一点一点的,偷偷弄到自己家里。
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现在的我们,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来指责大集体时代人们的“偷窃”行为。毕竟,生存是第一位的。
尽管如此,为解决温饱问题,母亲还是另想办法。记得每年秋收刚过,母亲就带着我们到地里刨拾红薯。生产队里的收秋活计,社员们干得潦草又敷衍。看着地里漏收的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红薯,我们真是欣喜若狂。随后,将复收的红薯擦成片,在地里晒干,贮藏家中。每逢春荒时节,母亲按一升黄豆、两升红薯片的比例,将它们混掺在一起,磨成面粉。中午时刻,母亲擀出的这种黄豆杂粮面条,成了我们兄妹狼吞虎咽的美食。
大概是1976年秋的一个傍晚,姐姐放学回家,说看见邻村生产队有块玉米地刚刚收完。母亲立即带领我们兄妹赶到那里,进行复收拾杂,居然收获颇丰。大家都很兴奋,当晚即进行手工脱粒,并拿到石磨上加工。夜深了,我们喝着母亲刚刚熬好的玉米粥,觉得惬意极了!
母亲就是这样,宁肯全家人吃苦受累,也要自己动手,靠辛勤劳作,补贴口粮。
然而,并非每次都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我们平时吃的多是能照见人影的稀饭和少许杂粮窝头,常常饿得前心紧贴后心,母亲煞是心疼。但即是到了如此境地,她也决不拿集体的一粒粮食,遑论个人的了。有时,她学着做些手工,多少换点吃食。记得最难的那一年,她瞒着我们,自己偷偷吃黑面(此面是对小麦麸皮的一种再加工,比麸皮口感稍好点,但营养差,人们多做精饲料用)和野菜,却调节着家里仅有的少量杂粮,让孩子们度过难捱的春荒。她的人生信条是: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这种正直、隐忍的基因一代代向下传承。
贫穷和饥饿并未泯灭儿童爱玩的天性。当时同村的孩子很多,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游戏。这中间免不了会产生矛盾和纠纷,动手打架也是有的。要是村里突然有孩子大声哭嚎并喊爹叫娘,那准是小家伙们又在一起整事了。相关家长闻声赶到现场。母亲的处理方式是,先抓住自己孩子,然后脱下鞋子,二话不说,照着屁股就是一顿暴揍,实实在在的,决不虚张声势。然后拉回家中,再问情由。问明情由后,到对方家中沟通善后。若是错在我们,对方亲眼看到人家孩子,被家长打得不轻,受了重惩,自不会多说。若是错在对方小孩,那家大人往往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拽住孩子就要动粗。但此时,母亲往往力劝制止,轻声细语对孩子晓以利害。理亏的孩子自然感激涕零,赶紧保证以后不会重犯。母亲这种与人为善的做法,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个时候,邻里互助的人情味儿非常浓。谁家有事,人们都要上前无偿帮忙,起房盖屋更是如此。父亲教书不常在家,我们兄妹年龄又小。即便如此,生产队里不管谁家盖房,母亲总是一家不落的去帮忙。一个妇道人家,身体纤弱,这种重体力活,够她受的。可她干得踏实、认真,不吝气力,且勤快还有眼色。每次总是第一个赶到,最后一个走人,让主家感动不已。母亲在邻里间留下了极好的口碑。
正是母亲这种正直内敛和与人为善的品格,通过耳濡目染与言传身教,润就了我们兄妹做人的最大底色。这种品格更像一种疫苗注入体内,在内心深处产生抗体,提高了我们对社会上“假、恶、丑”现象的免疫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我曾在大学校园里,经受了欧风美雨的一些洗礼。当时,西方世界价值观被奉为圭杲。那些年,我的所谓人本意识,似乎也已深入骨髓。在笔记本扉页,赫然写着“我就是我”四个大字。毕业后,我和母亲发生了持久、强烈的思想冲突和碰撞;有时,在冲动之中,也说过绝情的话。母亲那时候显得非常痛苦。她想不明白,自己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大,又省吃俭用供他上了大学,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陌生了呢?很长一个时期,不能释怀。
随着年龄增长和阅历增加,我那漂浮的心终于沉淀下来。我不是社会上一个孤立个体,而是母亲的儿子,儿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我惭愧着这些年来,对母亲的不敬和伤害。而母亲看我重回生活的正轨,非常高兴,对过去曾经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毫无芥蒂。她用自己博大胸怀和无私母爱,包容了我。
母亲信佛,非常虔诚,农历初一和十五,必到村口庙里敬拜,似乎在祷告着什么。1995年春,三弟在广东务工时,伤了右手数个指头,丧失部分劳动能力。这对母亲来讲,不啻为一个重击。当天晚上,母亲沐浴更衣,郑重向佛祖祷告,忏悔自己。为表诚心,从即日起改吃“长斋”:连蛋、奶、葱、韭、芥、蒜,也戒食了!
这时,我们方才明白,母亲早年在佛前许下宏愿,一辈子真诚吃斋念佛,用所不断积累得来的福报,默默的荫庇子女和亲人。母亲幼年颠沛流离,少了很多父母之爱,在心中留下深深烙印。为人母后,她决心让自己所有孩子,快乐成长,终生幸福。母亲没有文化,她用这种在我们看来近乎自虐的方式,换取子女家人的平安、健康和幸福,诠释着母爱的平凡和伟大。
母亲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一生的沧桑磨难,似乎全部镌刻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人们常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个“待”字可谓一字剜心!近些天来,我一直扪心自问:终日忙碌的你,是否常常在不经意中忽略了父母的存在?而当某日猛然发现,到了两代人即将阴阳相隔或已阴阳相隔的时候,你将又是怎样一种捶胸顿足和痛心疾首之状啊!
我该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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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运和,男,汉族,1969年11月人,新野教育战线一名老兵。兴之所至,也会码码文字。曾在《南阳日报》、《河南日报》、《中国教育报》及河南电台等媒体发表作品数十篇。作品以散文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