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惊艳众人的“洛神”,到底是谁?

2021-06-17 18:30

最近惊艳众人的“洛神”,到底是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作者:樵棂,题图来自@河南卫视官方微博

最近,河南电视台又火了。继《唐宫夜宴》《纸扇书生》后,《端午奇妙游》又一次惊艳众人。其中,水下舞蹈节目《洛神水赋》更是火遍国内外。

舞者与编者用自己对自古以来因“美”而流世的洛神的想象,结合了唐代壁画飞天的形象,烹出一道流光溢彩、如梦似幻的视觉大餐。

舞蹈《洛神水赋》,原名《祈》

那么,洛神究竟是谁呢?是甄姬?还是伏羲女?历史上关于洛神的文学、书法、绘画作品,又有哪些有心的“杜撰”,和无意的流传?

一、屈原的洛神之幻

在文艺作品中,雒嫔、宓(fú)妃、甄妃皆指洛神。

屈原的《天问》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帝尧派遣夷羿降临凡间,本意是消除忧患安慰夏民。但羿却将河伯的左眼射瞎,夺取了他的妻子雒嫔。

后世王逸注解道:“雒嫔,水神,为宓妃也。”

《天问》虽记录了一段神话故事,却并未直接描述雒嫔的美貌。而另有文献记载:“宓妃,伏羲女,溺死洛水,遂为洛水之神。”(《史记索隐》)即宓妃是伏羲的女儿,在横渡洛水时不慎翻船掉入河中而死,便成为水中的洛神。

自此,宓妃带上了“女神光环”,在后来的文学作品中自然“不可方物”了起来。

在当前最负盛名、也被河南电视台《洛神水赋》节目大多参考的《洛神赋》中,曹植在序言里写道: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

舞蹈《洛神水赋》。来源/网络

简短的序文,交待了《洛神赋》的两个灵感来源:一个是传说中的洛河之神,一个是宋玉讲述的神女故事。

而早在曹植出生前五百年左右,“宓妃”的名字就已出现在屈原的《离骚》中。诗文曾提到五位女性:一是昆仑山的神女,诗人渡白水而登昆仑,却发现阆风上并没有神女,故谓“哀高丘之无女”。

二是宓妃,因为见不到高丘神女,诗人在仙宫折了玉树的花,命令云神丰隆去找伏羲之女宓妃,又请伏羲的臣下蹇修为自己做媒,然而,诗人却发现宓妃虽然美丽,却娱游无度、骄傲无礼,与他原来对宓妃的道德期望不符,于是只好放弃。

三是有娀氏佚女,诗人看见瑶台上的有娀氏美女,想要鸩去做媒,鸩说她不好;雄鸠表示愿去说合,诗人嫌其轻佻,自己直接去又不合适。正在犹豫之间,凤凰受帝喾之托,向美女求婚。传说中,有娀氏之女与帝喾结婚,生子契为商朝之祖。

四是有虞国两个女儿二姚。夏朝少康在父亲夏相被杀后,逃亡有虞国,娶了国王的两个女儿二姚,并借助有虞的力量杀死浇,而恢复夏朝。诗人说此前他也想要找二姚,却一直担心媒人笨拙、不牢靠。

看起来诗人言之凿凿,还一度有要“号令”神仙和神兽的不小口气。但实际上这五位女性,都是诗人想象出来的“完美伴侣”。因为是想象,所以自然求不得。

二、汉代的洛神想象

《离骚》以后,宓妃经常出现在汉代作品里。比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说: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姣冶娴都,靓庄刻饬,便嬛绰约,柔桡嬛嬛,娬媚姌袅;曳独茧之褕袘,眇阎易以戌削,媥姺屑,与世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一大段生僻的描述,也许不辨其意,但能感到神女青琴、宓妃在司马相如的想象中,也是超凡脱俗的美丽。

其后,在扬雄的《甘泉赋》《羽猎赋》,刘向的《九叹》等作品中,宓妃要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人,要么象征当时政治的清明。

不过也有学者认为,洛神与宓妃起初并不完全指同一形象,而是渐渐合二为一,之所以宓妃成为公认的洛水之神,还与东汉建都洛阳有关。

洛阳山川地理五大都城遗址风水图,制图/翟智高

张衡的《东京赋》曾记录了周成王择地洛阳时的原因:除自然环境本身的优势外,一方面,宓妃曾在洛阳定居,作为神女能庇护此地;另一方面,大鲟鱼畅游、龙马传卦于伏羲、神龟负文赐大禹等祥瑞之象也都在此地发生,使得洛阳成为建都的不二之选,同时也让宓妃“坐稳”了洛阳守护神“洛神”的交椅。

文人的想象还在继续。

除屈原的《离骚》外,对曹植《洛神赋》影响深远的还有宋玉的“神女说”。这一记载出自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

其中,《高唐赋》写的是宋玉与楚襄王游于云梦之台时,向其讲述了楚怀王梦见巫山之女的故事。这为楚襄王提供了做梦的素材,《神女赋》就记录了楚襄王梦到神女却求之不得的经历。

宋玉《神女赋》所书写的“神女”,几乎是司马相如《上林赋》中的宓妃与《离骚》中的宓妃的结合——取前者的容颜、后者的性情。而之所以楚襄王求而不得,主要在于“人神阻隔”,这也进一步影响了曹植《洛神赋》的谋篇布局。

此外,《神女赋》所采取的楚襄王与宋玉对话的方式也为曹植所继承。

只不过,比起楚襄王的神女想象出自宋玉的述说,学者们认为,曹植的洛神想象可是有着实际的对象,即曹植之嫂、曹丕之妻甄妃。

三、曹植的“洛神之恋”

东汉末年,战争、瘟疫、地震、旱灾、水患不断,人们朝不保夕。在生死面前,一切准则都在被重新思考和定义。

汉献帝初平三年(公元192),曹植出生。五月,汉末文坛盟主蔡邕被王允杀害,此时的曹操作为东郡太守,在寿张攻破黄巾军,实力和声望日益上升。这一时期,曹操广求人才,先后颁布三条求才令,进一步拔高了才学在当时社会的地位,也进一步“解禁”了文人在直抒胸臆时的诸多礼法障碍。

曹操曾一度想立曹植为太子,但曹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最终错过良机而逐渐失宠。公元220年,曹操逝世,曹丕独揽大权,曹植幸得其母庇护,才能苟且偷生。黄初二年六月,曹丕赐死甄氏,或许是出于对自身性命的担忧,或许是对甄妃的莫名情愫,曹植陷入了极度的悲愤和哀怨之中。

影视剧中的曹植。来源/电视剧《军师联盟》截图

不过,曹植与甄姬关系至今仍是争论不休的公案。李善注《文选·洛神赋》引《曹子建记》:

魏东阿王,汉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与五官中郎将。植殊不平,昼思夜想,废寝与食。

这是史料中对曹植感情较为明确的记载。

历史上曹植曾有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为崔氏,是当时重臣崔琰的侄女。《世说新语》说:“植妻衣绣,太祖登台见之,以违制命,还家赐死。”后妻姓氏不详,在《曹植集》中两次出现:其一为《谢妻改封表》中谦称其妻为“蠢愚”;其二是《求通亲亲表》表达了无法通亲带给自己的孤独。

总的来说,曹植在诗赋文章中对两任妻子并无专门表现,而若以文学抒发的程度来看,曹植真正的爱情似乎还是发生于甄妃之间。

据史料记载,甄妃也是名门之后,其先祖是汉朝太保甄邯,家中则是世袭二千石高官的高门大族。其父叫甄逸,母亲是张氏,史书提到了她的三个哥哥(甄豫、甄俨、甄尧),四个姐姐(甄姜、甄脱、甄道、甄荣),唯独没有记下她的名字。

传说中,甄氏每天晚上睡觉时,家人都仿佛看到有人把玉衣盖在她身上。甄氏三岁时,父亲甄逸去世,年幼的甄氏因为思慕父亲哭得非常伤心。这样的早慧使家人感到她的不寻常。后来,相士刘良为甄氏以及家中的其他子女看相,刘良指着甄氏说:“这个女孩将来贵不可言。”

甄妃九岁就非常喜欢读书,博闻强识,只要看过的篇目就能够立刻领悟,还多次用她哥哥的笔砚写字。哥哥笑她说:“女人应该学习女工。读书学习有什么用,难道你以后还想做女博士(官名)吗?”甄氏回答道:“古时候贤德的女子,都要学习前人成败的经验,以此来警示自己的。不读书,用什么来借鉴呢?”

后来,她嫁与“四世三公”出身的袁绍的二公子袁熙。建安四年(公元199年),袁熙出任幽州刺史,甄妃则留在冀州侍奉婆婆。五年后,曹操率领的军队扫平冀州。此时因为邺城初定,且袁家声名显赫,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因此曹操虽取得了胜利,也知道甄妃的美丽绝伦,但还是不敢贸然造次。曹丕、曹植兄弟亦想得到甄妃,最终曹操将甄妃许配给曹丕。

曹丕与甄姬成婚。来源/电视剧《军师联盟》截图

起初,曹丕很是宠爱甄妃。作为后宫身份最高的妃子,她掌管后宫,却不善妒骄纵,而是与众人交好,还给曹丕诞下子女,其中就有后来的魏明帝曹叡。到汉献帝禅位于曹丕后,退位为山阳公的刘协把两个女儿许配给曹丕为妃嫔,另有郭贵嫔和李、阴两位贵人同时得到宠爱,甄妃日益失意。

关于甄妃之死,混杂了后宫争斗、兄弟反目等一系列猜想。即使是在裴松之给《三国志》的注解中,还记录了甄妃被赐死后,嘴里还被塞上糟糠的情况。按照古人的迷信说法,冤死之人如果嘴上堵住糟糠,就不会在阴间抱怨。多年后,甄妃之子魏明帝曹叡在得知母亲的真实死因后,也以同样披发覆面的方式殡葬了郭太后。

回到此时期的曹植,无论其对甄妃的感情是真是假,《洛神赋》中蹁跹而逝的洛水女神的确有几分甄妃的影子。到南北朝时期,社会风气大开,社会中兴起审美的风潮,湮没于历史中的甄妃重新出现,甚至和洛神宓妃合二为一,甄妃变成了甄宓,曹植与甄宓才子佳人又不得善终的故事,成为代代小说杜撰的母本。

《军师联盟》干脆将“甄氏”起名为甄宓。来源/电视剧《军师联盟》截图

甚至唐代有记载说,甄宓与曹植的感情被曹丕发现后,曹丕恼怒之下害死了甄宓,又挑衅地将甄宓的遗物(一个金玉枕头)赐给曹植,让他睹物思人,永受煎熬。正如唐朝诗人李商隐在诗里所说:

国事分明属灌均,西陵魂断夜来人。

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

唐代学者李善注为代表的“感甄说”则引发后世学者的强烈关注。到了明清,戏曲小说繁荣发展,洛神宓妃与曹植间的爱情故事成为戏曲家们的热点题材,衍生出汪道昆《洛水悲》、黄燮清《凌波影》等戏曲。在历代的反复艺术加工之下,甄宓之美、曹植之才,就这样开启了爱情悲剧的千年吟唱。

四、《洛神赋》与《洛神水赋》

无论是借物怀人,还是托物言志,曹植在《洛神赋》中刻画的洛神,以瑰奇的笔触塑造了一种对美的极致想象。在赋文中,洛神的美貌具体表现于外形、仪态、容貌、服饰、神情动作等多方面:

洛神的外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洛神的容貌“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洛神的服饰“奇服旷世,骨象应图”;

洛神的神情“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作者用一系列美妙动人的比喻语词, 表现出洛神轻捷柔婉的动态之姿和娴静庄重的静态之美,并以“鸿”“龙”“太阳”“朝霞”“芙蕖”等具象的喻体将洛神存在于前世文学中的抽象之美具象化,又以“秋菊”“春松”作比,将洛神无形的品格之美有形化。

而在情感的表达中,曹植写洛神“习礼而明诗”,写自己终于“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赋中所写的内容,有时代的印记,也有曹植个人的生活。时代动荡,但曹植仍追求自由、放纵奢华。赋文瑰奇的想象就是其现实境况的真实反映。

而当华丽的言语无法全尽想象之时,就只能借助自然之美来比赋繁复的意象。赋文中写道: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鬓鬃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

各类自然之景的连番登场,写出了洛神超然绝俗的美。这样的美绰约朦胧,却也直击心底。而《洛神水赋》在展现洛神的风姿时,也是借助水波与灯光的配合,将自然之美和女性之美融为一体。从这一角度来说,节目之所以能震撼人心,是因为节目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上,都承接了中华传承而来对美的瑰奇想象,和对美的文化表达。

节目截图,来源/@河南卫视官方微博

此外,舞者的形象设计参考了唐朝壁画中飞天的形象——墨绿长裙和裸呈,大红络腋和披帛,点缀以杏黄飘带,正是唐代服饰的标志性配色。而在水波中,裙带姿态打破了地面上重力的束缚,得以自然而舒展地呈现飞天灵动飞扬的姿态。所有设计仿佛浑然一体,恰似曹植当年所想象的“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从古至今,人们怎样想象洛神,就是怎样定义美。而真正让洛神明艳动人的,是背后的文化底蕴。

唯有被厚重的历史托举时,对美的空灵想象,才有了灵魂。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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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作者:樵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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