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度过母亲的一生

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推出我的文字。关于母亲,是永远倾诉不完的话题,于我而言,又有特殊含义,我的母亲离开我已近三十年了,却还时常要想起她,想起她,就想起她的怀抱......

听到一首老歌,猛然觉得,原来自己已经四十一岁了。这数字,同时也是母亲去世时的年纪。紧挨着跑出来的,新鲜又陈旧的岁月,现实与过往交错,陆离斑驳。可我仿佛已经忘记母亲当时的样子了。盯住四十一这个数字,那是母亲留在现世的唯一凭借,它让母亲在我的记忆里永远苍老又年轻着。四十一岁,若以今天的我来参照,总觉得还是未成人的大孩子啊!人生许多事要去完成,许多责任要去尽到,还有许多想要去看的风景,以及许多想要说却未出口的话,怎忍就此统统拋闪了?这眷恋与不舍使我不敢再想下去。那时,母亲定然也有与我一样的眷恋,有一样的不舍,我又怎忍让母亲在我的记忆里,让那些眷恋与不舍复活,再受一次折磨。这使我感到疼痛,忘了身在何处,几乎要喊出一声妈妈了。

从母亲走后,想起“妈妈”这两个字,我心里总想要叫、想要呼喊的,可我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这种资格。你明白这种感受吗?就是一个人明明在你面前,你却叫不动他的感觉。有时在路上或者公车上,听到一个小孩子喊他的妈妈,那呼喊声要使我心里一惊,然后开始羡慕,甚至还有小小的嫉妒。当我开始恢复理智时,又觉得自己居然那么可笑,要在意念里跟一个与自己全不相干的孩子争风吃醋。可那感觉又是如此真切,没法对自己撒谎;也只好劝自己说:你都是好几十岁的成人了,怎么还要这样幼稚!幸好只是心里话,要不然还不被人笑死,又觉得侥幸,渐渐原谅了自己。

可是,不一会儿却再次沮丧起来,自己到底是没妈的孩子,到底短了一口气。心里越这么想着,越要做出高高在上与无所谓的样子。

一路走来,结婚成家,有了女儿,又有了儿子。转眼三十而立,接着四十不惑。到今天,都四十一了。我不确切知道古人说的“四十不惑”到底指什么,总觉得自己还有太多困惑,日渐累积,并未因年岁增长迎刃而解。总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呢,怎么忽然就四十一了。四十一岁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倘若母亲活着,我就能知道,但母亲没有活过这个年纪,只有留给我独自体会了。每当这时,就觉得自己是被遗落的孩子,一个人在风里揉眼,望着母亲能抚我的头,抱抱我。

我多渴望母亲的拥抱啊。但从记事起,母亲就生病,又因她倔犟强势的性格,她极少抱我。唯有的一次记忆,深埋心底。那是大概三四岁时,母亲抱我去舅舅家。时值冬月,朔风阵阵,风从墚上掠过时,卷起一抔黄土,打几个旋儿,又呼哨过枯草不见了。那时母亲初病,身体还健硕,她包了绿头巾,眉眼几乎遮去了,只露出两坨红脸蛋,呼出的热汽里,有种使人踏实的温暖。那时母亲说话还很有力,当她偶尔大呵一句,要把刚刚被风吹跑的上一句话的把儿撵上时,我要被吓个激灵,又不敢出声,紧贴在她胸前更安静了。知道母亲的脾气,她生起气来神仙挡不住,可我多么眷恋她怀里的温度啊。那次母亲兴致很高,跟她同村的朋友边走边聊,似乎把我忘了。我怕她记起我,怕她万一把我从她怀里丢开。要不是被她用棉衣裹着,我要被小刀一样的风割了不知多少回了。我不时偷望一眼母亲,瞥见她的绿头巾,以及从头巾下露出的一绺黑亮的头发。那绺头发沿着她红色脸蛋的曲线,被呵出的热汽敛住了,母亲抹把汗,我闻到了她脸上雪花膏的味道。那是一种香甜又暖和的味道。那时妇女们大多用它擦脸,但我觉得只有母亲才最配得上。雪花膏是个好听的名字,唯有雪花膏擦在母亲脸上,才有一片雪花从空中飘下给人的想象。正这么想着呢,脚板骤然一疼,直贯通到后脑。原来母亲把我放到地上了,脚冻麻了却不自知,突然墩在地上,那感觉,冲脑子。一会儿直了腿看时,舅舅家就在不远处的眼前了。母亲风风火火走出一段路,她的朋友在后面半步紧跟着。母亲回手拉我,却抓了空,看见我还在后头。我被她抓空的那只手牵了去,隔着好一段儿路,还能感到她的力量。长大后,我才会形容那种感觉,像吸铁石一样,她只要伸手,我就乖乖被吸去了。

自那以后,母亲再没抱过我。又或许抱过的,只是实在记不清了。记得的就只有这次。虽记得,却总不会出现在我梦里。我梦见过以前很多人,甚至梦见我以为早已忘了的人,还梦见过爱打人的奶奶,梦里已没那么凶。可相比而言,我多希望梦见母亲抱我那次啊,却一次都梦不到。人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怀疑这句话,我就没有梦见过母亲。说真的,有时候我也很怀疑自己,难道是想母亲时,心不够诚实?可怎么会呢,说不想,那只是平时装出来的样子罢了。

我从没向人说过想母亲的话,包括最亲近的人。总觉得那是一个人的事,对母亲的想念是任何人无法分享的,哪怕是世上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的人。

那时候新婚,每和妻子吵架。她就跑回自己家住,她可以向她母亲诉苦,然后吃她母亲做的饭,就算她要哭泣时,她母亲会给她擦泪——

当然,这些都是我发呆时想象出来的,并且当我发呆想着时,并不愿把我的岳母叫做妈妈,而是叫做她妈,或者她妈妈。也许这时把别人的妈叫妈,就是对不起自己的母亲。但这并不是要刻意的自私,因为完全是发呆时的念头,等清醒过来觉得这么想不对时,已经迟了,无法弥补了,已经在念头里把应该称呼妈妈的,称呼为她妈或者她妈妈了。但随即又觉得这种下意识其实很好,似乎是意念里扳回一局,终究也有自己的母亲;虽说母亲在心里,可也无法说我没有母亲。也许当时,我的母亲也陪着我呢,听我诉苦呢。若能一直这么沉溺下去就好了,可忽然回到现实,看到空荡荡的房间,自己一个人,便觉得无论如何都是我输了。我是没妈的孩子。没妈的孩子,任何时候别人都不向着你,哪怕你占着理,没人给你证明。想着想着猛然清醒,被自己吓一跳,这不是小孩子的想法吗?这不是幼稚得可笑吗?这哪是一个已经成家的男人该有的想法?但这疑问并不重要,关键是,我哪还有做孩子的资格啊,我的母亲分明已经不在了啊……

糟了!这是以前曾有过的经历。到今天都四十一了,怎么还会冒出来?幸亏是自己心里的秘密,要不然,得怎样被人笑话?

当我想到自己四十一岁,又想起这亦是母亲去世时的年纪。

我在想,如果母亲的生命没有在四十一岁上戛然而止,又会怎样?我多想看到她七十岁、八十岁时的样子啊,还不够,我要看到她每天的样子……

可无论如何,我想象不出,我只能想到她四十一岁时的样子。关于她七十八十的样子,我只有在未来每天里悉心体会。但也许我将永远也无法体会了。因为母亲的坚强、乐观,她面对疾病时依然要微笑着的样子,使我觉得她是永远年轻的,永远年轻就永远不会七老八十。更重要的是,母亲年轻着,我就可以在记忆里永存那个她抱着我的梦,尽管那画面现在还存在记忆里,还未出现在梦里,但只要有梦想就有希望。

忽然,我想,也许我明白母亲了,也许那时,当她那么坚强,那么乐观着时,其实有时也是脆弱的,也是渴望被自己的母亲拥抱一下的。可是,她不能说,她知道自己的病给所有家人带来的负担,她不想再因为想得到亲人的格外关怀与温暖而使自己感到愧疚,因此她直到临终都是坚强得使人不相信她将要离去。然而,母亲最终还是离去了,使我以后总要懊悔,为什么那时没有好好抱抱她,如果知道后来几十年要使我承受想念的痛苦,我会放下少年人的羞赧,给母亲一个回抱,使我不至于总要把三四岁时,她抱着我的画面一遍一遍的展开,又一遍一遍阖上,把几十年记忆的老茧,割开又愈合,愈合又割开,生怕某天疏忽,给忘记了。

然而终未忘记。只要还有记忆存着,就算所有人背叛,总还有母亲向着自己,纵被全世界丢开,却不会被母亲遗弃。

当这么想着时,觉得我四十一岁以后的人生,亦是母亲此后的人生;我要好好对待以后的每一天,因为以后每一天,都不是我一个人度过,还在替母亲度过;我活着的一天,即是母亲活着的一天;当我想念母亲的拥抱时,就可以给自己一个如母亲当年那样结实的一个拥抱;便是母亲陪着我,我也陪着她,我们一起度过她未完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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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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