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那几年
《小学那几年》
崔小红
2018年初,暴雪在一夜之间覆盖了淮南。此时风声寂然,我的思绪变得简约起来,回忆的线条在寂静中随时间聚散。我想在这场洁白的陪伴下,继续写一写前半生小学时期那模糊又清晰的几年生活片段。
自传起源于人类自我纪念的本能。鲁迅先生作为近代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之一,他在44岁那年正式为自己写传略。另一位领军人物胡适先生,在他39岁那一年也开始写自传。许多自传都是思想史的重要文献。
去年我46岁,突然意识到正在遗忘许多东西,于是便开始为自己写传《我看时光流淌》,唤醒的是上小学之前的一段模糊的记忆。今天我要擦亮的将是一段小学的时光,我想把久违的童谣再次唱响。
这些故事就像是2018年的第一场雪,那一颗颗冰粒飘进我的心里,让我冷静下来去安心梳理,去看看自己少年的身影如何在木槿花前走过。
1
我童年生活的地方在怀远县张店公社,那里张姓人家较多。我家属于外来户,有点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地方还有许多,那里的小孩子呼喊自己的父母为“爷、娘”,我喊“爸爸、妈妈”。那里的女孩子通常叫张丫头、俊丫头、黄毛丫头、瘦丫头……我有自己的名字小红。
他们都是农民,耕作着自己的土地。我爸爸是手艺人,专门为公社修理架子车等机械。如果欠下修理费,他们就送给我们一些土地。这些土地的耕作成了难题,于是有人来帮我们耕作。然后我的父母热情款待,再然后我家又收到一些土地……
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我家丢下那些土地返城。我的母亲至今还在常常念叨,有点恋恋不舍……人总是这样,舍弃后又觉得很好。其实没舍弃之前,那份沉重的负担早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2
我上小学纯属意外,因为溺水了,还差点身亡。我的父母把我送进学校。那个时候农村的孩子上学一般都在十岁左右。我六岁多就进了学校,他们想让我接受启蒙教育,另一方面是因为学校比较安全。
我现在是一名教师,总会遇到比较棘手的学生。老师们抱怨说,这家长做起了甩手掌柜,从来不管孩子学习,只把学校当成给他看孩子的地方。这时我会想到我小学生涯的开始。
我在小学三年级之前的记忆是模糊的,能想起来的事件都跟羞辱有关,且刻骨铭心。记得与我坐在一起的是一名男同学。他喜欢折纸,然后在折纸上插一根筷子,于是就变成盒子枪。我们趴的桌子都是泥土和秫秸糊的,板凳从自己家里带来。每次上课的时候,他把盒子枪插进桌子,枪口对着我。我当时不知道他是何用意。那个男孩子用狡黠挑衅的坏笑看着我,他要把别人的羞辱和愤怒激活。我意识到那不是好事,就报告老师,老师说就我的事多,不遵守纪律,打断他的上课思路,耽误大家的时间。后来我就不再报告,一发现盒子枪口对准我,我就把枪口拨过去。老师发现后说,崔小红,看我不在你耳朵上拴个绳,开小差我就拽拽你。
打字到这里的时候,我居然忘记了那位老师的性别。当然也完全忘记了那名男同学的姓名和模样。我只记得老师说那句话的时候,同学们哄堂大笑的气球被瞬间戳破,哈哈哈——同学们前仰后合,用手拍打着桌面。那个时候,我的心智发育水平不高,还没有觉得羞愧,只是懵懂地看着他们。
3
我知道害羞的一件事情也发生在课堂上。老师挂出一幅猴子捞月亮的画。一个一个小猴子你拽着我的尾巴,我拽着你的尾巴去捞水里的月亮。老师当时启发一个什么问题,马上就要提问。提问前的课堂气氛通常是紧张的,学生们都安静地坐在那里低着头。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
我却在此时着急地说,老师,我要尿尿。紧张的课堂冰山被我这一句话瓦解了,沉重的冰块魔幻成轻松的浪潮。有的同学看着我笑,有的干脆指着我笑,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笑浪铺天盖地,就像现在窗外的白雪一样铺天盖地。
那是几年级的事情?那位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我也忘记了。时间让一切变黄了,记忆有时候又青葱不老。
我记得相对清楚的事情多发生在四年级以后。那个年代除了快乐,就是穷。校舍的窗户穷的洞开。穷的只剩下时间,我们找来烂掉的碗渣,在黄泥做的桌面上光来光去。然后比比谁的桌面光亮。或者跑到北界河的土坝上去掏沙子,去捡砂浆,去沟坎上耧柴火。碎掉的碗渣也有用,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把它们敲的更小,敲的规整,然后围成一圈拾石子,口中念念有词。大人说,这些小孩记性真好,记得那么多。
现在我已经完全忘记那些口诀了。不对,我好像还模模糊糊的记得一段——猪耳朵棵,一把摞,两耳环,还两个,左边绞,右边搁,铛铛我找到。铁丝铃,铜丝铃,多多来满铃。这是硕果仅存的一段。
5
春天来了,张店公社通往魏庄区的那条道路两旁长满哗啦啦响的大叶杨。沟西的芦苇绿了,沟东的河面拱起一座青砖小桥,北边的蒲棒黄了,水柳垂下丝绦。我会爬上柳树折一些树枝,编成柳叶帽戴在头上,就像电影里面的解放军一样。我要隐蔽起来保护群众,向国民党开枪。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张家美的母亲是国民党军官的老婆。我只感觉张家美长得不像张店人。他身材匀称高挑,长得洋气,眼睫毛很长,眼珠黑豆一样有光,他的母亲也是身材高挑,她是南方人,喜欢经商。
我早已不记得她的模样,仅存的记忆是她躺在小安床上。她的脸上盖着黄表纸,张家美在给她洗脚,然后穿上白袜黑鞋,最后用麻绳把双脚绑在一起。他家低矮的草房门口摆放着口棺材,许多孩子围在那里看。恶作剧的孩子猛地一推,被推向棺材的孩子大声惊叫。然后大人走过来呵斥一声,孩子们四散开去。
6
张家美的母亲那天又去水家湖看望女儿。返家的时候,她像往年一样带回来一些咸肉和咸鸡,走到姜咀天已黑透。穷朋友崔姓人像往常一样收留她暂宿一夜,明天接着赶路。到了明天的时候,张家美的母亲却永远活在了昨天夜里。
这户崔姓穷朋友慌忙跑到张店报丧。张店的聪明人建议向崔家索赔,因为人不明不白地死在崔家。姜咀的精明人建议向张家索赔,因为人不明不白地死在崔家。最后,这两户日子过得都不尽如人意的穷苦人自己做主,谁都没有向谁索赔。
邻居们在说张家美的国民党军官父亲,说是打仗打死了。他母亲带着他姐弟两人被困在水家湖。他的父亲可能是在1948年11月开始的淮海战役中战死的。那时负责蚌埠和淮南地区防务的是刘汝明部队。依据当时的政策,国民党团级以下的人员迁回原籍,师级以上的人员集中关押,成为统战对象。
他的母亲为什么不带着他们姐弟俩返回原籍呢?也没有见他们被关押,或被统战。在水家湖熬不下去的时候,他的姐姐做了人家的童养媳。他的母亲改嫁给张店的一个穷苦男人,张家美就改姓了张。今天,张家美的继父,那个又矮又黑又瘦的男人正蹲在墙跟底下抽旱烟。张家美的姐姐奔丧来了,她扑倒在母亲的遗体旁。
邻居说张家美的娘有点怪,这个美丽的南方女人有时候从水家湖回来的时候,不急着进家门,而是坐在沟东头的青砖拱桥上望月亮,月亮没了还在那里望着……
7
很快就到了夏天,沟西头的木槿花开了。花篱长长的,绿油油。那天早晨,晨雾淡淡地游动,我去上学的时候,发现绿篱上添了一些美丽的水紫红。那一朵朵娇艳让我的心思甜美起来。我的审美意识受到启蒙,从此便爱上花朵。无论我的人生会经历多少泪水,于我而言,无非都是为了浇灌簇拥我的这些花朵。
有时候,卖货郎的拨浪鼓会“拨朗朗——”地响起来。孩子们便跑过去,货郎担上挂着一串串的大米花。买不起零食的小孩子们也会围绕着货郎担子,开心地笑着,有的直接伸手去摸一摸。
8
我会购买彩色的绫子。这些彩绫颜色鲜艳,有大红色的,火一样的热情。有桃红色的,一根飘着一丝浪漫。还有金黄色的,丰收在望的情景。在这些缤纷的色彩面前,我变得五颜六色。感谢那些丰富的色彩,我的性别意识产生。
我的女同学们开始陆陆续续辍学,这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在苦恼着自己的苦恼,妈妈又给我做了一条蓝色的新裤子。上学前,我独自跑到沟南头,那里没有人。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然后又抓了一把黄泥抹在裤子上,再跑去上学。放学后,我的妈妈说,你这小孩怎么不知道干净呢?她让我重新换一条新裤子,她不懂我的心,我想和周围的人一样。
木槿花还在开放,花期很长。这种温柔的坚持把温暖装满了我少年时期的心房。
《小学那几年》
(2018.1.8成文,2019.7.12修改)
作者:崔小红,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