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糖水罐头

总有一些他人眼里司空见惯的东西,你曾当做奢侈品;总有一些他人无视的人物,被你珍重好多年......
小时候偶尔生病是多幸福的,因为能吃到糖水罐头。
那时,炕上蜷着,头痛恶心,发烧到额头发烫,耳朵仍支着,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响起,心中就多一层委屈。惯常不为人重视的,这时节却成了香饽饽,于宠溺里生出点点报复心。叔叔婶婶们轮流来瞧,照例手伸进被筒筒摸摸、额头上揣揣,说,娃难受得慢了些吧?娃身上冷不冷啊?天爷呀!不得活了,娃的头咋还这么烧……
听这些满心慈爱又不得要领的话语,心里又受用又不愿承认,反觉得不如病更重一些才好。盼着病重,除了不舍被惜可被抚慰的那点暖意,更盼着谁问一句:娃想吃啥不?
一时盼不来,心里为往日所受的、那些被大人训斥与白眼而积攒下来的委屈,就更一齐涌上心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流,哼哼唧唧连声音也变了调。但仍不说,仍要大人猜。
这时,忽然听到说,给娃吃个罐头吧?
身上一下松快,却还要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仿佛压根没听说。
终于,罐头被拿来,听到拿起子撬了,嘎吱嘎吱的声响,那么动人。
但罐头并非寻常之物,既打开,最好是家里人都尝上一口。这倒没什么,为我所关心的是,倒进几个小碗的罐头,到底谁分得多,谁分得少。却又不能回头看,可急于瞄一眼的想法,仍把更加难捱的呻吟声给招呼来了。
这时听说,娃,忍忍、忍忍吧,咱们吃罐头,吃了罐头就好了。
罐头真的就有奇效。当然,有奇效的,除了罐头本身好吃,还有那因分到碗里比别人多一点的优待。
想来日常也是淘气得过分,上天入地,无所不为,就是哪天从崖畔上跌下来,也仍免不了挨一顿打,而至于其它日子,只要不是犯错,大人根本就当你不存在。而这时,当被揽入胸怀,糖水罐头一调羹一调羹的喂进嘴里,就把往日那些轻视给扯平了。进而想到只是生一场病,要是哪天自己死了,大人们还不知有多难受。想到死后大人们的痛苦,首先把自己感动了。而由自己的死,想到父母与爷爷奶奶某天也要死,又觉得以往那些淘气实在不该。因这份领悟,渐渐觉得生病的好处,而病也竟渐渐就松缓了。
想来关于糖水罐头的好处,最初的记忆来自更小一些时候。
那是过年时,三十晚上,各家端了各样儿肉菜吃食,去爷爷奶奶家。一大家人围住炕桌,吃喝、谈笑、守夜。日常难得的美味自然使人口腹快慰,但最安顿人的,却是心头盼着的那一瓶糖水罐头。
那是爷爷的拿手戏法。趁人不注意时,爷爷从哪个旮旯里摸出一瓶罐头,笑兮兮捋着他的胡子,有为一家之主的骄傲。
这时,小孙孙们个个跃起,向爷爷围拢过来,巴巴儿望着。爷爷却耍起赖皮,说这罐头是留着初三走亲戚的,现在倒是可以看看。但他这借口实在老套,还跟去年一样说法,大家便抱腿摇胳膊的上了,而最小的孙孙已滚到爷爷怀里,丸成一个团团撒娇,恨不能去揪爷爷的胡子。这时奶奶发话了,老怂,赶紧给娃们吃!爷爷向奶奶哶呲一笑。原来奶奶才是家长!
孙孙们多,但罐头却只一瓶。唯一的办法就是拿调羹挖了,一人一口轮流吃。好在打开的是糖水桔子罐头,可分的次数要略微多一些。孙孙们围住爷爷这个裁判,等食的雀儿一样,张了口,盼着那一瓣儿桔子一点儿糖水儿的慰藉。这时有人瞄见放在桌上的罐头瓶盖不见了。原来早被大一点儿的堂兄顺去,边笑边舔那盖盖内侧残留的糖水,咂吧得摇头晃脑。这自然引起大家公愤,却又顾不得分身,直到把自己一份得了后,含住,方一窝蜂赶去,抢作一团儿。
每人分到的实在不过一瓣儿两瓣儿,往往含着舍不得咽下去,用舌头压压,用口水泡泡,腮帮实在酸了困了,才不留神咽进肚里,还怅然若失。吃完了,眼见没希望了,但桔子的形象还不能忘。便以一种惆怅和迷惘,向爷爷问到,爷,爷!刚才吃的是啥呀!怎么像矬矬蛆(蔬菜中生出的胖虫)一样的?爷爷笑着捋胡子,说,是桔子,桔子是南方才有的。
这其实不过是故作问答,爷爷孙子心里都清楚,无非是把想望而难得的桔子,比喻成另一种不好的东西,以微妙的自嘲作报复,来替代难以满足的失落——
不就个破桔子么,有啥好的!
但心知,下次吃到还得再等一年。
就是这甜蜜而苦涩的糖水罐头,使人后来生病时,成为借以撒娇的理由,甚而有时密谋着,假如没病装病……
又激起心中小小梦想,想着哪天才能长大啊,长大后挣了钱,就能买上好多好多桔子罐头,一次吃个够。
后来真就一次买了好多桔子罐头。那是爷爷生病的时候。爷爷的病,来得突然,等赶回老家时,已不怎么吃得下饭。面前摆了种种以前曾稀罕的肉菜,爷爷却懒得动一筷子。当我打开一瓶桔子罐头,爷爷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当我扶住爷爷的脖颈,给他一调羹一调羹喂桔子时,爷爷正像几十年前,他的孙子们一样,张着口的样子,就正如一只等待喂食的雀儿。某一刻,我才想起那时候,当孙子们抢着吃罐头时,爷爷一口都没尝到。但如今可以有吃不完的罐头放在爷爷面前时,他却勉强吃了几口,再吃不下了。知道爷爷其实不见得想吃罐头,那不过是他懂得孙子的心意,勉力配合着,演出一幕各自心知肚明的剧。
爷爷临终时,我不在身边,这常使我感到愧疚。但想到喂给他那几调羹桔子,多少算点儿安慰吧。
小时候心心念念的糖水罐头,如今不过是几块钱的廉价的东西,有新鲜水果,谁还愿意吃它。
但这不过是嘴上的说法,于我心底所存的真实想法里,就如小时候把吃不完的糖水罐头当做梦想,而这梦想,却至今仍于隐秘处留着一个位置——
就正如老家的浆水面一样,无论别人觉得如何下贱,我都觉得那是最可亲的人间美味。人就是这么奇怪,兴许贫贱的生活给人的记忆,就能塑造出人贫贱的基因,并于任何人事变迁中仍不改其本色。
但这隐秘梦想却也给我烦恼,每次都要假借孩子们的名义去买来。因为类似吃糖水罐头的想法,向来为老婆所鄙夷,我俩自然深知其实孩子们并不爱吃罐头,但我仍得每次以孩子为掩护,恬不知耻追问孩子们,要不,给你们买罐头吃吧?孩子们终于被逼到不耐烦,说,想买你就买吧!于是,我得了赏赐一般,跑到超市,一本正经往购物车放进几瓶罐头,交款时还心虚说,唉,娃娃们就是没办法,非要吃这玩意儿!收银员莫名其妙,但他不知我心内窃喜。
当我打开一瓶糖水罐头,细细揣摩那光滑顺爽的瓶身,仍像小时候那样,拿了调羹一点一点把果肉与糖水送进嘴里,贪恋于唇齿间那点子甜蜜的温存时,仍然觉得自己是小时候。
拙作《乡关何处》第一版于去年售罄后,应读者要求,推出二版并再次加印。二版修改了首版中部分错别字且于版面上酌情优化。将于全国各大新华书店、及各大网店进行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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