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战友晚年情
文/邓南亭（蕲春县向桥乡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蕲春县乡间常有很多做小生意的人，收芋麻的、收废铜烂铁破鞋的、收鸡毛鸭毛的、补盆补锅的、卖老鼠药的……这些人操着各地方的口音，挑着小担子，不停地在各个村庄间来回梭着。这其中，有一位收鸡蛋的老人，让我记忆得很深刻。他瘦高的身形，背有些微驼，眼珠有些浑浊，可能是视力不怎么好，他总是左手拄着一根茶木棍，右手挎着一个大竹篾菜篮，身穿灰白色的旧中山装，衣领上破了一些洞，走到每家的大门口就问道：“您老人家有鸡蛋卖吗？”要是碰到阴云密布快要下雨的天气，这位高瘦的老人就用茶木棍扛着他的鸡蛋篮子，从我村山岭上向后山走去，腿脚显得还很利索。
有好几回，我放学回来时，看到这位老人坐在我家厨房里，和爷爷谈得眉开眼笑的，他应该是没刷过牙，口气不怎么好，因笑得厉害，一边咳嗽着，嘴角滴着涎水，我看了连忙走开了，本想和他打个招呼，想想还是回避了，觉得这位老人有些不卫生，离远点好。
爷爷叫奶奶给收鸡蛋的老人煮鸡蛋下面吃，两人还对桌喝了点白酒，直到天黑老人才走。可是没有过几天，这位收鸡蛋的老人又上门了，坐在堂屋里，茶木棍靠在饭桌上，爷爷又叫奶奶拿出陈年的腊肉、腊鱼做菜，拿出他泡了多年的药酒出来招待。这次过后，我爸爸有意见了，说这位老人他从来不认识，也不是我家的亲戚，责怪爷爷老是请他来做客吃饭，这么浪费粮食不值得，因为爷爷奶奶的邀请，这位老人挎篮子进村，总径直到我家里来，一坐就是老半天……为这事，爸爸和爷爷在晚上争吵了起来。我也感到不解，觉得爸爸说得也对，就好奇地追问起来，爷爷熄了火气，这才慢慢讲起了几十年前的往事，他说，这位如今衰老了的收鸡蛋的老人，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位老人也是一位老新四军……，随着爷爷的讲述，我终于明白了他几十年前的一些事迹。
1940年，爷爷14岁，因为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家中没田没地，老是受恶霸地主的欺负。一次过大年的前夕，恶霸地主又上门来拿家具抵债，要把煮饭的锅也拆走，并大骂他母亲，爷爷操起一大块竹篾片，冷不防狠狠地打了恶霸地主一顿，然后就和同村一位16岁的伙伴跑出村庄，一块去投奔在附近游击作战的新四军部队。
爷爷说，那时参加新四军可没有现在考兵那么严格，只要你愿意去，部队都收留，什么样的人都有用处，并不嫌弃，跛子和瞎子也收，这些人可以做情报人员。
那时候在鄂东南活动的新四军处境十分困难，要和日本鬼子、伪军、国民党军队和当地土匪周旋、作战，常常是处于四面包围之中，几乎每天都要四处游动，一不小心就会被包围，有时候一百多人刚围下来吃饭，枪响了，就要马上放下饭碗，拿起枪来跑。日本鬼子的武器很厉害，爷爷参加新四军不到一个月，他的那个营长就在黄梅县一处打谷场上，被日本鬼子的飞机丢炸弹炸断了大腿而牺牲，那个营长当时是在大声呼喊慌乱的战士们隐蔽而被炸死的。那时蕲春县桐梓乡有一股土匪，他们有机关枪，也常常袭击新四军，国民党方面的李宗仁部队，那是一见到新四军就打，双方是死对头。因天天要到处转移，新加入的人员根本没有来得及进行基本的军事训练，就参加了战斗。
大约是在黄梅县多云山地区，一次新四军和日军相遇了，日本鬼子的机枪哒哒地扫，和爷爷一起参军的那位16岁的伙伴向前冲，刚冲到一处两米来高的田岸上，就被日本鬼子的机枪打倒了，滚落下来。日本鬼子在后面追，爷爷也要从树林里爬起来向前冲，可这时他被一个人死死的按住：“机枪在响的时候，千万不能向前冲，那是白白送死！”待日军机枪停下来，短暂的换弹匣的时候，那人拉起爷爷，两人一起奋力向前冲。转移到密林深处的安全地带，那人告诉爷爷，他也是白水乡人，他听到爷爷的口音，知道是本乡人就特关照他。刚才若不是他按住爷爷，在那密集的机枪扫射下，爷爷很有可能也在黄梅县多云山就牺牲了。
这位老乡说他是白水乡百箩丘村人，姓姜，今年二十一年岁，比爷爷年长六岁，原先是在张塝一带给地主打长工，受不了地主的气，就参加了新四军，已经有两年了，经历过很多次的战斗。姜大哥告诉爷爷，凡是遭到敌人的包围，在敌人机枪正响的时候，只能隐蔽不能暴露目标，机枪都有换弹匣的时候，要趁那个时候才能快跑一两分钟。在新四军部队里遇上本乡人，爷爷很高兴，就和这位姜大哥一起行动，一起住宿。
一次，部队夜里在蕲春县刘河一带转移，要渡过一条大河，那时候刘河一带的地形地貌和现在很不相同，好多河道的水超过一人深。那晚上大家争先恐后地向一条船上爬，没料到船小人多，划到河中间，船底进水沉了，爷爷不识水性，是这位老乡姜大哥拉着他游到岸上，全连队的人像落汤鸡一样，冻得浑身发抖，有好几位战友就在那晚上被活活淹死了。
那些年月，新四军里的生活是非常艰苦的，几方面的敌人在身后追，新四军的各类行动，几乎全部要在晚上进行，无论是作战还是转移，这样下来，爷爷不幸患上了夜盲症，到了傍晚眼睛就看不见东西，走路要人牵着手，多亏了老乡姜大哥的照顾，后来用勾藤煮猪肝吃，爷爷的夜盲症才治好。
1946年6月间，国民党部队三十万人向华中新四军进攻，当时新四军只有几万人，武器装备很差，敌我力量太过悬殊，在毛主席和党中央的决策下，新四军展开了艰苦的突围工作。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牺牲，部队动员老弱病残人员就地复员，这样，爷爷和姜爷爷一起回到了故乡蕲春县白水乡。爷爷后来拜本村一位木匠为师，成为乡间的一位木匠人，终生以做木匠为职业。姜爷爷回到了百箩丘村，还是做一名普通的农民，参加大集体生产，修水库，上水利，参加大西南三线建设，在数十年中，两人见面的时候很少了。
时光过度到改革开放，农村各地都开始了分地到户，包产到户，国家大力鼓励搞活经济，开放各种小买卖生意，姜爷爷就做起了收鸡蛋的小生意，每天在附近乡村转悠。此时爷爷也老了，拿斧头渐感吃力，好多的木匠活也不能做，居家的时候居多，这样，当年的两位新四军战友，就在小村子里经常碰面了。看到新时代里的巨大变化，两位老人常常抚今追昔，感叹不已，欣喜不已。
得知这位平凡的收鸡蛋老人，曾经是一名英勇的新四军战士，我顿时对这位老人尊敬起来，爸爸也对他有了好感，我们一家人都很欢迎他来家中作客，谈天说地。
一次阴雨沉沉的下午，两位老人在我家厨房吃面条时，有感而发，姜爷爷说：“那一年，我们在作战中缴获了日本军的一堆战利品，那个铁罐头是好吃，当时有人用日本军队的黄油来下面条吃，你记得么？……呵呵……”，“我怎么不记得，那晚上每人盛一大碗，可是哪个人也都吃不下，都感到是怪事，那么黄澄澄的油煮的面条怎么是个怪味，……”，“原来那箱油，是日本兵专门给重机枪擦的油，人不能吃的，我的天，经过那件事，我才知道有些油是不能下锅煮菜吃的，呵呵……呵呵……”两位老人说起当年的好笑往事，都笑得好开心。
没过几年，百箩丘村的姜爷爷去世了，爷爷特地备了厚礼前去送葬了，在坟前给他磕了头，再过几年，爷爷也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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