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嶽山人传奇
作者 ▏申玉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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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漫长的计划经济时代,成都至少出现过两位自谋职业的人。一个是家住本市东门街的钟传义教授钢琴二胡及各种乐器为生;另一位就是我要说的画家“五嶽山人”了。
一:初识山人
我与“五嶽山人”的交往,始自当年贴在本市人民东路,东鹅市巷口的一纸招贴。上面是这样写的——
五嶽山人教授油画、国画、版画、水粉画、炭精画等技艺,学费从优。另招收女弟子一名,并为她免费提供午餐一顿。有意者,请速到本市人民东路某巷、某号面议。
这则措词平淡的启示,若在今天,谁也不屑一顾,但在文革时期的1970年,那就围观如堵了。有说这是:“干扰文革斗争的大方向的!”有说是:“疯子捣乱的”;更有知情者说:“‘贴主’在成都美工界小有名气,也在街道美工社上过班,因侍奉病母才退职回家,以画画为生,且终身未娶,是个大孝子!”
在那人格被“政策”扭曲,良知被“运动”取代的年月,居然还有“孝子”? 当然就值得去看看了。
山人也算行不改名,坐不挪地的汉子。我按图索骥,走进人民东路某巷那座有着月洞门的院落,毫不费力就找到了这位50出头的“山人”。他虽谈不上仙风道骨,却也耿介清正,唯有那身沾满颜料的大褂,到让他更像是一名油漆工。
在山人不算大的居室里,设有画案一方,书架一个,单人床一张。书架后面挂着一幅深色布幔,里面不时传出老人的咳嗽声,从山人不时进进出出,端水送药,且举止恭谨看,估计就是他病卧的母亲了。
但,错了!后来确知她是他的婶娘。
山人幼失怙恃,流落西蜀,七岁时被崇州园通场惜字宫一位老道收容,赐号“玄松”。
老道善画符,好惜字,每次外出,必携布袋一条,拣回的字纸即交给玄松道童,让他在惜字塔内焚化。因此,山人虽入道门,却不善祈星礼斗,更不会灼龟揲蓍,除惜字纸、爱看书外,在道士为信众画符解禳之际,也偷精学艺,懂了一些绘画技巧。解放初期,他曾以“五嶽山人”之名,在本市顺城街“蓉光”电影院近旁开过画室。打格放线,专为逝者以炭精画放大遗容,并从此以“五嶽山人”自称。后来,画室被强行集体化,落荒而逃的“山人”只好浪迹于青城后山,一无粮票,二无钱钞的他,在行“辟谷术”时,险遭饿死!幸被一位年近五十的孀妇发现,喂以红苕稀饭得活。感念这一粥之恩,山人遂尊其为婶,并接回成都,奉养至今。现婶娘垂老病危,他又分身乏术,故欲觅一女弟子,学画之余,兼奉汤水……
说话间,布幔后面又喘咳起来,山人顺手递给我几幅画页,便仄往里间去了。
画页中有静物写生,有炭精人像,更有几张风景画。初以为是他弟子所作。后来才知全系他的作品!其中一幅,晃眼似曾相识,却又说不明白。经请教,原是他新近创作的水粉画:《黄河三门峡》。他这一提示,不由让我想起当时一种名为“三门峡”的香烟,烟盒上的图案与他的大作,果然依稀相似!
后面那幅就更费解了:初看似晰蝎,再看像恐龙,仔细看去却又啥都不像。而画的内涵,就是穷我毕生之精力也未必弄得明白!就这样颠来倒去猜了半天,终于在他的点拨下,方明白画的是一头牛……
其它几幅猪、羊之属,若非我不耻下问,也会满头雾水,不知所画者何!所幸他的口才还可以,从东方的佛祖谈到西方的上帝、并不时对立体、荒诞、野兽诸艺术流派进行褒贬。一路竟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让我根本无从置喙。正待高谈转清之际,布幔后边又嗽声如雷,见他急忙去隔壁的蜂窝煤厂借架子车,送婶娘到不远的“成都市第一门诊部”急救,我便拱手告辞。
把臂作别时,他一再示歉,并叮嘱我下个星期天务必来,到时候,将让我看他的一幅得意之作……
二:山人和他的“跃进马”
山人要我看的大作,是他的一幅“跃进马”。
“跃进”一词,本是“巳丑”(1949)建政不久,浮夸风盛行那阵的“时尚用语”,文革期间已多不用。无论出自何种动机,山人能挥写出这样的怀旧之作,本身就值得一看。我如约而去时,他已早候之门外了。我们寒喧着,并顺着东鹅市巷往西走去,穿过人民南路,到了一家叫做“回民食堂”的饭馆。他刚去过“一门诊部”看探视婶娘,尚未用饭。
“老师才过来?”食堂伙计与他看来很熟。他只点点头,便将我领到店堂的后墙根前。这是一间折除了隔墙的双开店堂,因空间限制,高不过三米的后墙,长度却有十米之长,上面大红大绿不合比例地画了一匹“飞跃着的骏马”。看山人那番洋洋自得,估计就是他的大作了。
说实话,单论那马的体态,风骨和力度,均合章法。骑在上面的工、农、兵形象也极富特色:打头是位军人,手持钢枪,作所向无敌之状;后面那位工人竟也体胖肚圆,一付当了家、作了主的样子;第三位是筹躇满志,一付丰收在望的“人民公社”社员形象。“跃进马”的传统配置,本该到此为止了,但为了迎合“文革”之审美时尚,山人无师自通又在“工、农、兵”之后,添上了一位高擎“造反”大旗的“红卫兵”小将。
在只能容纳三个人的空间里,偏要挤上四个人,怎么办?当然只能将所骑之马加长了。更遗憾的是为填满那堵墙的条形空间,那马在业已变长的基础上,还要再加长一些。加上当年画马又要求画得前蹄奋跃、后蹄直蹬,于是,整个画面看上去,竞像是四个人骑在一根长长的板凳上,马反倒不十分像马了!我想笑,又忍住。
山人说:这是他所在的“街道革命委员会”,怜悯他侄、婶贫病无作,特意在饭馆给他找的美差。平生最恼命题作画的他,怎奈下笔如有神助,只求混点伙食的营生,不意被挥洒得有声有色。听他一说,我也只好颔首附合了。
不知是餐馆的审美情趣与山人雷同,还是看在“街道革委会”的面子上,免费午餐居然两荤一素,大米饭管饱,吃得我俩鼓腹叫绝!
归途中,他说:餐馆的活儿一完,生活便又成了问题,加之婶娘住院……言下之意,若有美工或其他零工活儿,要我替他留心、留心。当走到 “一门诊部”所在的陕西街口时,我们便分手了。
三:山人去也
日子仍在朝朝暮暮地过着。作为一篇人物素描,仅仅到此为止,似乎还缺点什么。让我暂时离开主题,向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单位的领导:这位在“革命熔炉”中屡熔屡炼的“三八”式干部,在 “文革”风暴来临之际,看待革命时局的眼光已经完全成熟,甚至已估计到某人与他那“亲密战友”的最终决裂。因此,在“9.13”的前半个月,该领导就发话了:厂子正门当街的围墙是不是应该粉刷粉刷,上面的标语也该换一换了。
这种差事,自然让我想到急于找点“美工或其他零工活儿”干干的五嶽山人。但真要找他时,人却不在。以后,我又去了几次,仍是蛛网尘封,画室紧锁。
一问,都说他走了。但去了何处,因何而走?邻里们却是欲言又止!
后来,多亏一位女“赖青”(赖在城里不肯下乡的知青),道出了个中原委——
“回民食堂”画完不久,“街道革委会”又将他安排到西郊某医院,要他在门诊大楼前的那堵照壁上,画一幅《祖国山河一遍红》的宣传画。
对五嶽山人来说,真是“天降馒头”的大好事,偌大一幅画,够他半年生活无虞了!山人也非常珍惜这份机遇,终日拎着颜料桶在人字梯上翻上爬下的,干得异常投入。有天还甚至请求医院将他婶娘转到这边来住院,就在院方答应“考虑—考虑”时,婶娘却撒手人寰了。
婶娘一走,无牵无挂的山人,干得益发卖力,庞大的壁画也眼看杀青。就在这画龙点睛的节骨眼上,却出了大事!看来,老天总会在人们忘乎所以之际,让他乐极生悲!
那天时值中午,一群白衣天使端着饭盒,边吃午饭边看山人给画中的伟人,点上那颗著名的痣。在这莺娇燕媚的氛围中,山人以抬手风雷,落笔华章之潇洒,半侧着身子,一面略示恭谦,一面彩毫信点。眼看大功告成,周围却是诧声一片。他回头一望:糟了!那颗本该生在下巴上的痣,竟被他点上了面颊,且不止一颗……
半年后,昏昏噩噩的山人竟不知是自己走回家的,还是被“市大监”送回家的。有辱伟人,例该杀无赦!幸亏己故婶娘系贫农出身,他本人虽“神戳戳的” 却无前科、劣迹,这才侥幸拣回一条命!
死罪虽免,却是活罪难饶。以后,“革命大院”每次开批斗会,就该由山人来当“典型”了。而深玄旷达的他,当初眷恋红尘,不外为了奉养婶娘,如今婶娘已走,志在闲云野鹤的山人,那堪这“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等没完没了的折腾。批着、斗着,终于有一天,在震耳的“革命口号”声中,山人突然由跪的姿式变成站的姿式,然后双袖一掸,一声“山人去也——”便飘然步出大院。当人们回过神时,寂无人影的院门外,己是灯火阑姗了……
那女“赖青”与山人是近邻,又言之凿凿,我却似信非信。不死心的我后来又多次访寻山人,均杳如黄鹤!如今算来,仙踪难觅,已数十年矣……
直到几年前,在一次画展见了毕加索的真迹,方叹自己当年有眼无珠。用现代画标准看,五嶽山人当年那些近似鬼画桃符的作品,至少要比这西班牙老头的大作,前卫得多!
如此,有持山人作品者,切要妥善保存。山人一去几十年了,再过去个几十年,莫准哪天一不留神,他的遗画也会成为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品呢!
梵高不是有过这样的例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