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薛宝钗是最早悟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人
今日闲聊几句,不成章法。
昨天和朋友聊起《红楼梦》,发现我自己,是一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
这样的悲观,不是怨天尤人的悲观,不是普遍意义上的绝望,而是认为,人间一切虚无,人终将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世间的一切,都是幻影,没有什么是属于人的。
但就是因为是幻影,就更有趣了,人在幻影中,发现能看的见,摸得着的都是虚无,内心的感受却是实实在在的。
所以,你更应该热热烈列的,好好活一场。
现在年轻人说的佛系,都是再给自己找懒惰的借口。
功名利禄你去求,锦衣玉食你去享受,一个没有在红尘中打过滚,没有在痛苦中啖肉饮血,没有在死神面前谈判过的人,没有资格谈看透。
你看都没看见,要看破什么。
人们说如何放得下。先得拿起来,才能放得下,手里没东西,要自己放下什么?
手里拿的东西没让你痛,怎么想到放下?
这么多年来,我被很多人的精神力量感动,鼓舞,为他们喟叹。但一直停留在内心深处的,只有一位,弘一法师。
他走的,是一条常人能够理解的路,生命的前半段享尽世间富贵,又走到学术文艺的精神世界中,直到最后,对生命彻底认真的他,登上了最高一层楼,摈弃世俗,在杭州西湖虎跑寺正式为僧,“誓舍此生而启道之。”
一个浊世公子,才华横溢的艺术教育家,最后成为律宗高僧。其一生可谓“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典型了。
我无数次从漠北草原去杭州西湖虎跑寺,独自一人弘一法师那一角破败的禅房良久徘徊追悼,一架木床,一张书桌,在树荫鸟鸣中,静谧的让人落泪。
他的书法作品,质朴,纯拙,完全没有烟火气。每次看到那副“悲欣交集”,我想,他这一生,心境光明,返璞归真,大概很享受吧。
这需要先天造化,后天不断的修为,我等凡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能进一步是一步的欢喜吧。
今日新买了一套红楼梦,却找不到小时候的感觉了。
想起小时候,我家住在一间小学校园里,教室是两排红砖碧瓦的平房,校园外就是高低起伏的原野,河流,田野。
清楚的记得四年级,每天下午放学后,打扫完卫生,夕阳透过树林洒满校园,教室的砖墙被烘烤的温热。
等同学们走的差不多,我会在黑板上写字玩。那段时间,每天重复写的就是: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觉得这句真美,那个时候不懂男女之情,总觉得,情种,一定和盘古开天地有关系。
如果和盘古开天地有关,那就和这天,这地,这夏季傍晚的微风,草丛的蝴蝶,天上飞的大雁都有关系。
那时候看不懂《红楼梦》,却对开篇不久的警幻仙子的《红楼梦》十二支情有独钟: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将那三春勘破,桃红柳绿待如何?……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勘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当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在写什么。
这些字,当时隐约的看出个“无常”来,成年后便看出个"好了“来。
人小的时候,每一次风霜雨露,都是成长的养分,读的每一个字,都深入骨血,变成人生的底色。
那时候全身心的触角都在当下,一天中吸收的信息感受之多,所以觉得时间很长。
我们却说那时幼稚,幻想。
长大以后,人已经从真实中连根拔起,被创伤,欲望,杂念干扰的完全触摸不到生活。
读的书,观的影仿佛飞鸿掠影,根本入不了心。成年累月沉浸在自己的念头中,完全留一步到时间滑走。
我们却说现实了,成熟了。
多么荒诞!
生命越来越干涸。有的人二十岁就在拼命的寻找坟墓,安心等死,有的人三十岁就完全是行尸走肉了,朦胧中四十岁午夜梦回一次,称之为“中年危机”,然后撒手滑向衰败,直到死亡。
人生仿佛一条迷雾甬道,你是主动型人,还是被动型人?
大多数人被事情推着走,眼前有了机会,就接住。身后发生了糟糕的事,就想办法躲开。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就呆着。
只有少数人被远处的光吸引着去追寻。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无常才有趣,所有爱恨嗔痴,生老病死,都是着甬道中的颜色。
甬道终究会走完,手里什么都留不住,只有暂时让你支配的时间,唯有感受是自己的。
我曾看过一篇顾城写的文章,深得我心,分享给你:
顾城:薛宝钗是最早悟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人
宝钗屋子一片雪白。她是天然生性空无的人,并在“找”和“执”中参透看破。她一件件事都做的合适,是因为并无所求。
林黛玉敬她妒她,除了姻缘之故以外,更主要的是,这是一个她无能为力的世界。
林黛玉心性之强,达到女儿的顶点。她知道湘云、探春都不如她,至于宝琴,更是视之若无,所以很好;
但对于宝钗一直心怀恐惧,这个恐惧是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她无法明白宝钗的心之所在。宝钗生为女儿身,却并无多少女儿性。
林黛玉不会嫉妒袭人,但是她较上了宝钗。真性情之间的关系并不都是友好,经常是非常残酷的。
宝钗的空和宝玉有所不同,她空而无我,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所以不会执留,也不会为失败而伤心;但是她又知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所以做一点女红,或安慰母亲,照顾别人。
她知道空无,却不会像宝玉一样移情于空无,因为她生性平和,空到了无情可移。
她永远不会出家,死,或称为神秘主义者,那都是自怜自艾之人的道路。她会生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
她与生活唯一的不同,是她还看得到虚空和走进虚空的人看见的幻影。也只有她,听清了宝玉最后的不祥之言。
宝钗无妄想,亦无理想,亦不会破灭,又啥都明白,自可过太平日子。
她无求无喜,却一切有度,不是无可奈何的折中,确是一种天然的“合适”。
这“合适”的法则举世无例,所以也不拘泥。所做大体是公正,名分上的事情自去做,但也无私。
对针尖麦芒的黛玉她意外爱护,赠诗送药。小心眼的人读此多以为是她笼络伎俩,其实不然。
宝钗还是知人品性,清浊。她看黛玉倒是较宝玉为重。其实她又何尝看得上宝玉。
薛宝钗根本的体现了中国哲学的另外一个方面,她的屋子里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实际上她是最早悟到这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人了。
她不是通过痛苦和思考悟到的,而是天性如此。家里破产,哥哥被抓了,趁有活口,劝她妈妈问问他还欠了别人多少钱,都没钱了,她也无所谓。
她是真正无所谓的人,可是她一切事都做,一切都要做的合适。她不求目的,只有合适,这就是中庸之道。
这种合适又很微妙:这个人应对这个事,它合适;他们俩之间这样做合适,它是随机应变的,又是先验的。
这个合适蕴涵在她的所有内里外在中间。实际上她根本看不上贾宝玉,但她也无所谓。
她是无所求的人,所以你不能以市俗经验推想她的动机,为什么要什么,她就像“月映万川”,只是现象罢了。
薛宝钗天然的悟,有一事可以说明。贾宝玉早先看戏,鲁智深有句唱词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当即宝玉就落下泪来,黛玉就吃了一惊。宝钗于是说:“坏了,这个人悟了”黛玉说:“哪的事啊,看我问他一问。”黛玉就问了他两句话,宝玉一呆就答不上来,也就不想这件事了。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世界与自己没有关系。那么实际上,宝钗说“坏了”的时候,就已经在前面等着他了。
中国只有两次描画了人间的天国,一个是陶渊明的桃花源,一个是红楼梦的大观园。
在《红楼梦》里,人无论好坏,只论清浊,其中的女儿性恰恰体现了中国人对于人性和谐的最高梦想。
男性化的醒悟往往在于领悟自身的虚幻,将人归于天。而女儿是水做的,无须这种领悟,她们是天化的人,自身就是天上无尘的花朵,在显示冥冥之时,上天也不能不欣赏自己的创作。
我认为《红楼梦》之所以这么漂亮,不在于它仅仅是写好了一个什么故事,或表达了哲学观念,而在于它体现出中国精神一个特别美妙的地方。
这个美妙的部分在西方文学里本来是个绝望的部分,就是浮士德说的“真美呵,你停下来吧”,但是就消失了的那个部分。
它不停下来,因为执之者失。这时中国就采取一个什么办法呢?——此时无声胜有声,此处相望不相闻。
任万物自生,如天观世。
每个生命的美丽都不去驾驭,自现而自隐,自灭而自生。黛玉和宝玉,爱的那么深切,也没有说,我爱你,一点也没有。它就是两个心的显示过程。
Via:《顾城哲思录》
贾府破败后,王熙凤死去,尸首被人用破席一卷,一根麻绳拉着在雪地里拖了很久。
雪影中,贾宝玉披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终于随着一僧一道登岸飘然而去。
同样经历了红尘劫数,人间兴衰,终得圆满的,就是贾宝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