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欧阳予倩:我怎样学会了演京戏(上)
前言:从今天起,连续三天推送欧阳予倩先生的自述文章《我怎样学会了演京戏》,请大家认真仔细地阅读一下,对很多初学者或正在学习京剧的朋友会有很大的帮助和示范作用。欧阳予倩先生是剧作家和京剧表演艺术家,曾自编自演了《杨贵妃》、《潘金莲》、《哀鸿泪》等剧目,早年曾与梅兰芳齐名,被誉为“北梅南欧”。他学习京剧的过程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对于个别票友好大喜功、急于求成的心里有一定的借鉴和启示。
我怎样学会了演京戏(上)
欧阳予倩
行家说学玩意儿有四步:会、通、精、化。单只会而不通,不算好玩意儿。
通了还得求精。精益求精这才慢慢儿走入化境。化就是随心所欲,无不如意。在我的题目里提出一个“会”字,似乎并非夸大,可是回头一想,京戏里头我不会的玩意儿还多着呢,怎么就能说会?再一想,舞台上混了十几二十年,一点儿不会也说不过去。算会一点儿吧,我就来谈谈怎样学会了这一点儿。
旧日的科班,用暖房养花、火逼花开和填鸭子的方法,教小孩子唱戏,有很多地方是不合理的,可是它能限期刻日教会小孩儿上台。三年坐科出来,不管保成个角儿,也总会一套基本技术。梨园世家有的把小孩儿送进科班,有的请先生在家里教。小孩儿有父兄管着,不会浪费时间;上台的机会多,戏也看得多,这就容易学会。还有师傅带徒弟,要指望徒弟赚钱,就得使出全部精力培养徒弟。所以“内行”(职业演员)学戏特别专,就是说精力特别集中,而学得比较全面。不像票友只是业余活动,除少数例外大多数是单凭个人兴趣,很少可能按部就班进行刻苦的锻炼。
我不是科班出身。算票友吧,从来没参加过任何票房,单凭醉心戏剧,便选定了自己的职业,经过相当长时期的寻师访友,走过不少弯环曲折的路,碰过不少钉子,也栽过斤斗,这才也算在舞台上占了一个小小的位置。整整演了十五年,而被承认某人是个唱戏的。
我搞戏,家里人一致反对自不消说,亲戚朋友有的鄙视,有的发出慨叹,甚至于说欧阳家从此完了。我妻韵秋受了各方面的压力,写信劝我回家,我回信说挨一百个炸弹也不灰心,她也就不再说什么。及至我要“下海”演京戏,就连平日同在一块儿演新戏的朋友也来反对。有一个同学拉住我的手说:“予倩,你怎么搞的!你怎么得了!搞搞新戏嘛,还可以说是社会教育,搞旧戏这算什么呢!……”此外还有不少人见着我就作怪相,还会说些冷言冷语,大概他们自以为是最聪明最高尚最有出息的人物,因此才看不起我,我也就不理睬他们。像这样,我学京戏只有人反对,没有人赞成,更没有人帮助。
尤其困难的是演新戏的收入仅仅只够吃饭,又没有任何别的经济来源。那个时候出门经常没有车钱,想买张票看戏都很不容易。还记得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我很想看,可是只看过一次。
在以上的情形之下,我学戏只能是断断续续的,碰上机会就学一点儿。
一丝一缕慢慢儿积累起来,由一句半句到一段两段,再拼凑成一个整出,尤其是最初的两出,费的时间特别长。当时我很羡慕人家有留声机,可是那种“奢侈品”在和我接近的朋友当中都很少有。
学京戏分四个重要的部分:唱、做、念、打。以歌剧而论,唱工当然是特别重要,可是中国的戏曲,对做工也非常重视。这和西洋大歌剧不同,它们是以声乐为主,对于做工——动作表情比较看为次要。中国戏曲是唱做并重,其中还有特别注重唱的“唱工戏”和特别注重做的“做工戏”。所以在四个重要部分当中,做工单列一门。至于念,就是道白,也就是台词,京戏特别讲究,艺人们认为比唱还难,有“四两唱,千斤白”的说法。打,就是武工。我们经常说“打武”,这两个字似乎不够通顺,好在打字可以作种种解释,说惯了也就没有什么。至于京戏中的武戏,原来是单独的一个部门,如果从汉朝的百戏谈起,可以说源远流长。它可以和文戏截然分开,可是在戏曲中早已一步一步与文戏相结合而产生文武并重的戏。武戏以武术为主,所谓打武,是一种节奏非常鲜明、舞蹈性非常强的武术动作,也可以说把武术的动作舞蹈化了。从中国的历史记载看,往往把武术、杂技和舞蹈混为一谈。现在京戏把武术和舞蹈融合起来,就是文戏的动作,也是舞蹈性的。但尽管如此,这些都不可能单独提出来当作舞蹈看,必须要与戏相结合,得到适当的运用才有生命。同时如果学京戏不把那一套舞蹈性的动作运用得异常熟练,就绝对演不好。演戏是身体的艺术,必须先锻炼身体——要使身体健康,发育平均,关节灵活,线条美丽,反应灵敏,节奏准确,这就必须练武工和学习舞蹈。老先生们说演戏要有武戏的底子,武戏要有幼工,这完全是正确的。唱文戏也必须要练腰腿,练舞蹈,对身体有个全面的要求。当我学戏的时候,还无从懂得这些道理,也因条件不够,不能作正规的学习。开始我只注意到唱工,以为唱好了就万事俱备,这是错误的。本来旧式的青衣专重唱工,不过几段死唱究竟不行,这一点当时我是明白的。
左起汪蔼士、齐白石、梅兰芳、欧阳予倩
一、学唱
我的唱最初是零零碎碎跟许多朋友学的,只要听见谁会唱,我就设法去和他拉点儿交情,慢慢儿向他请教。一开始什么都唱,后来慢慢儿发现我的嗓音,不能唱花脸也不能唱老生,只宜唱青衣,这才专门学青衣。东学一点,西学一点,胡唱乱唱,经过三年,及至认识了小喜禄——姓陈名祥云,在南边有名的青衣——才知道我所唱的全是南派的腔,不时兴的,这才跟他从新学北派。
据我的体会,所谓南派,就是从徽班一直传下来的老腔,北派就是经过余紫云、陈德霖、王瑶卿等许多位名家改造过的腔,有的是完全不同,有的只差几个工尺,主要的差别是在风格和韵味方面。1918年以前在上海的舞台上还可以听到像薛瑶卿、伍月华等几位老先生唱南派的腔调,以后便成了绝响。
老派的青衣没有什么花腔,经过北京许多名艺人发展和创造,才成了今天的样子。南边青衣的唱工一直是保守着老一套,它的衰败和北腔的风靡一时并不是偶然的。
我那时候学唱,既不会记谱,又没有什么录音的工具,这就只能死记,教的人不可能给我很多时间,我也不好老去缠着他们,有的人愿教,有的人只欢喜自己研究不愿意教给别人,我有时听听,有时学学,一点一滴地把腔儿暗记下来。有的腔学两三遍就会了,有的学五六遍都不会,那就只能搁下再说,回到寓所一遍一遍自己琢磨,有时候好几天都弄不出来,想去找人再给说说又有困难——有些朋友非得陪他闲聊,非趁他的高兴不可;有的还有怪脾气,白天死睡晚上才起床,不容易找到,那就只能随时随地从各方面留神,听别人唱,或者把自己学会了的腔反复着哼,有机会就学一点,这样不知不觉就能触类旁通,不会的忽然会了,记不住的也记住了。想学玩意儿第一要有耐性,不能急;不能一来就发脾气;条件不够,时间可能长一些,只要肯不断地往里钻,没有学不会的。当时我就是这样:除掉跟人学,不管是在戏馆里,在马路上,在酒馆里,旅馆里,或是朋友家里,只要听得到有人唱戏,我就可以留恋不走。
住的地方因为人多,不好大声唱,我就在被窝里头轻轻地哼。这样发疯似的整整一年,就把一些基本腔调大体学会了,还学了一出完整的《彩楼配》,接着又学会了一出《宇宙锋》。从此以后就越来越快,越学越多。唱学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学身段,便不免急于想上台去试一试,而且自以为有好几年演新戏的经验,上台是决不会怯场,可是陈祥云说:“不妨试一试,可还不行呢!”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演了一次堂会戏,演的是《彩楼配》。据说大体不错,只有两只袖子还得练练,于是我便借了一件旧青衣拼命练袖子、练脚步。又多学了几出戏,大约经过半年,就在上海第一台打了三天炮。那时候正当吴彩霞演期满了,第一台没有找到适当的青衣,便来邀我。经过一番斟酌,陈祥云极力怂恿,我便正式下海,搭了班子。
偶然演两三天,只要没有闹什么笑话,觉得颇为过瘾。一到搭上班子,那情形便大不相同:会的戏太少,舞台生疏,技术锻炼不够,越来越感觉到不能应付,每天都在紧张忙乱之中。
我第一次搭班子,拢总只会七出戏。照过去的情形这也勉强可以对付。
后台管事照顾角儿,尽管不会硬派你演不会的戏,可是预先情商你也不好意思推却,这就得赶快找人学。一边演着一边学着,一百二十个耐心向人请教,一下后台,对所有的有关的配角,都得老老实实说明自己对哪出戏不会,请他们给说说。往往他们以为没什么的地方,非常容易,在一个新的角色看来,因为没有试过就摸不着门,与其台上砸锅不如台下多问。因为我的态度十分诚恳,后台待我都不错,谁都愿意详详细细给我说,有的说得对,也有的说得不对,甚至于有的是瞎说,我都好好儿听着,再去请教别的内行,加以辨别订正。
这样增加了不少知识,同时学会了不少出戏。但是这些戏都是赶着挤着学出来的,所以就不够细致。你既是应青衣的行当,那属于青衣的戏你就不能不会,所以当时我决心赶着多学,应付了演出再设法慢慢儿磨光。这种搞法滋味不佳,情绪也不可能很愉快,尤其是赶出来的戏,好比大锅菜,是不大下饭的。可是尽管如此,这还是一种有益的实际锻炼。
舞台不熟悉,技术锻炼不够是一个很大的困难。
我学唱的时间比较长,我有一条相当好的嗓子——有高有低,能宽能窄,又脆又亮,可刚可柔,这就是本钱。有本钱如果不会用那也是白饶。我对唱工尽管下过不少工夫,台上耍个把腔也有人叫好,可是越唱越觉得不归宫——就是说只凭嗓子好,使劲地唱,如同叫喊,抑扬转折之间总不够韵味,这就不可能十分悦耳,还可能刺耳,那就更谈不上表达感情。我每听到在台上直着嗓子喊的,就感觉心神不安,我便常去打听人家对我的唱是怎么个看法,他们大都是称赞我的嗓子,我对自己也就不能满足。可是这也急不来,功夫究竟是功夫,找着窍门不是一天的事,一个上台不久的演员凭什么可以自满呢!
我在台下唱着玩的时候,未尝不感觉到“还不错呢”,可是一到台上就大不相同:胡琴的地位离得远了,再加上锣鼓;要顾住身段表情,还得跟别的角色配搭,想做到得心应手真不容易。
我自信不会荒腔走板,可是越唱越觉得节拍不容易把握。每一段唱,根据人物的感情,根据特定的情景,有它最适合的节奏,差一点就不行,如果机械地对待节奏,那唱出来的调子必然是呆板的;或是就不管西皮、二黄反正千篇一律,那还有什么滋味?有许多人当学唱的时候用脚或者用手打拍子,如果要把板眼弄得很清楚,用手来拍个明白确有必要,学昆腔叫做拍曲子,拍是学曲子的初步过程,可是一上舞台,手脚要为动作表情使用,绝不许用来打拍子,所以要有“心板”。就说心板也不能一直暗数着拍子唱,例如一个拉三拍、四拍的音,如果唱的时候一二三数着拍子,那就会显出棱角,这是很微妙的一功劲。必须要把唱的技术练得很熟,音和拍子要非常准,字正腔圆,这一些都要下意识地掌握住,唱起来就好像日常说话一样,意念一动,声音和节奏即刻伴随着表达出来,这才能够谈得上表达人物的感情。嗓子就是乐器,必须每天练,还要练得得法,才能运用自如,发出正确悦耳的声音。我经过将近二十年的舞台生活,深深感觉到这对于歌剧演员是个非常重要的课题。
在京戏班里如果讲究唱工,经常感觉困难的就是不容易跟场面配合得好。现在的场面有很大的进步,以前上海的场面完全就是大锅菜,除非是特别的大角儿自己带一班场面,次一点的就只能自己专用一个琴师,不然就只能将就官中场面(公共的)。很早以前老辈子演戏从来没有个人带场面或带琴师的。后来唱的技术发展了,新腔增多了,尤其是产生了新的剧本,排出新戏非有熟场面不可,所以京角儿出码头多半是自带场面。武生为着适合于自己的习惯和花招儿打得格外合拍,也带一堂场面,至少也得带一个打鼓的。
我经常带一个琴师,一个打鼓的,出码头也带一堂场面(七个人),在上海搭长班子就可以不必,只带一个琴师也就行了。我现在想谈的是角色在舞台上,必须要能够自己掌舵。要搭班子非得练会一套通大路的活儿,要公共的胡琴也能将就唱。如果除了自己带的胡琴就张不开嘴,那就会弄得非常别扭。有一次我唱《玉堂春》那样重头的戏,临时琴师因故告假,只得请人代替。代替的那位并不错,可是我因为不习惯,心里直嘀咕。慢慢原板过去了,偏偏一到快板张嘴不是地方,唱走了板。台底下没有倒好,也没有敞笑,可是一股热气直冲我的脑门,好容易才定下心来把戏唱完了。当时我口里不说,心里不免有些怪鼓板和胡琴。我一面卸妆一面生气,我说:“今儿个可砸得惨呢!”一位管事的用安慰的口吻说:“没什么,不显。”另外一位年纪大一点儿的好像在自言自语,他说:“这就真不易!慢慢儿来。”我听着很难过,只是鼓着一肚子闷气回家。第二天吊嗓子再唱快板,我的意思要证明自己没错,谁想一张嘴又不在板上,再唱还是一样,我正端着一杯茶,一气就把茶杯摔了,一连摔了两个茶杯,祥云在一旁只顾笑。这才发现我唱快板本有毛病,而前几次感觉唱对了是偶然的,胡琴、鼓板也为我弥补了一些。这才重新下工夫练,一次被纠正过来就永远不会错,如果自以为是那就会错到底。我在舞台上还是上过先入为主、自以为是的当,以致走了许多弯路,阻碍了进步。
欧阳予倩与夫人刘韵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