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五十回)[上篇]

王六儿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五十回)[上篇]

回目:琴童潜听燕莺欢  玳安嬉游蝴蝶巷

上篇

这一回乃全书百回之半,上回写西门庆的政治与经济活动,这回写西门庆的性生活,可以说,一个是外视角,一个是内视角,都是西门庆的生平大写意,也是整个命运转折的处女点。同时,这一回又对应着写了西门庆和月娘各得其药,生命逐渐走向不同轨道的人生际遇,中间重点穿插了玳安的权奴丑态,既照应了西门庆,又为其大结局早早设下铺垫。

时间还得往前追溯。话说西门庆偶遇梵僧这天,也是李娇儿上寿之日(生日前一天谓上寿之日),吴大妗子、杨姑娘都来了,观音庵王姑子还请来莲花庵薛姑子,又带来两个徒弟妙凤、妙趣。这两个徒弟名字又是作者随意所取,喻风趣意,含反讽也,而对薛姑子形象的嘲讽,后面有更生动的描写,比如写剃的青旋旋头,生得魁肥胖大,沼口豚腮,铺眉蒙眼,拿班做势,咬文嚼字。月娘这一天也是格外热情,不但对薛姑子甚是敬重,就是对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徒弟,也都招待周全,而这一切,表面是写月娘信佛的虔诚,秘密还全在回末的安胎药一事,这里暂且不提。月娘陪着众人吃过点心茶,听薛姑子讲道,见书童儿来收拾家活,问那酒肉和尚去了没有,书童答刚送出去。几人便闲谈起比丘尼与活尚的道行深浅,薛姑子开刷活尚:“茹荤饮酒,这两件事也难断。倒是俺这比丘尼还有些戒行。他汉僧们那里管!大藏经上不说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转世过来,须还他一口。”吴大妗子戏问:“像俺们终日吃肉,却不知转世有多少罪业?”薛姑子立马又是拍马屁:“似老菩萨,都是前生修来的福,享荣华,受富贵。譬如五谷,你春天不种下,到那有秋之时,怎望收成?”这薛姑子能将高深的佛理禅意用通俗的比喻讲出,还真看似颇有道行,却也成为作者兰陵笑笑生的反讽素材。

月娘众人在那里闲话不提。再说西门庆送走梵僧进屋,玳安便悄悄道:头里韩大婶使了他兄弟来请爹,说今日是他生日,请爹好歹过去坐坐。西门庆刚得了梵僧药物,也不知效果真假,正中下怀,要与王六儿试验。西门庆立即分付玳安备马,又使琴童先送一坛酒去,自己径直走到金莲房里,取了淫器包儿,着便衣小帽眼纱,带着玳安往王六儿家来。到王六儿家下马,又分付只留琴童儿伺候,玳安带马回家,若家里问,就说在狮子街房里算帐。王六儿迎进西门庆,磕了头,说也没什么事,只请爹过来散心坐坐。西门庆从袖中取出一根簪儿,递给他上寿(眉批:乃偷的李瓶儿之物)。王六儿接过来看,是一对金寿字簪儿,口里赞道好样儿,连忙道了万福。西门庆又拿出五钱银子,教称五分银子交小厮买一瓶南烧酒来。王六儿不知道这酒乃梵僧药引,打趣说爹怕是别的酒吃厌了。王六儿又请西门庆房里坐下,替他脱了衣裳,亲自顿了好茶与西门庆,二人又吃茶看牌耍子不题。我想,许多读者与我一样,对这一番大费笔墨的前戏很不耐烦,却也不得不读,无他,因床戏只是一个闪屏镜头,一晃而过,小说的真正妙趣还在这拉杂的市井细节中。

不题西门庆与王六儿厮磨,单等南烧酒买来就立马上阵。再表玳安回家,因跟梵僧和尚走得劳累,一觉直睡到掌灯时候才醒。又见天晚了,就走到后边,想要灯笼去接西门庆,一时又怕说漏消息,正自只顾犹豫站立在那儿,不想月娘偏问他,说西门庆送走和尚,也不进房换衣裳,三不知就走了,在谁家吃酒?玳安答在狮子街算账,完了又吃酒。月娘生疑,追问更紧,说算账也算不了一天,吃酒又没人陪,明显是撒谎。又问韩道国的小厮来寻你什么?玳安说来问韩大叔几时回去。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又不知弄甚么鬼!”想来月娘知道玳安在撒谎,骂是骂了,却也不想挑得太明白,让事情更复杂,这相当程度上表现了月娘最大的性格特点,想管又管不了,瞻前顾后,总想着做得周全些,最后却又不了了之,留下隐患。这或许就是研究者孙述宇评论的“月娘之有德,正因为她笨。”而田晓菲反驳说,因为笨人不具备勇气,也缺少智慧,不可能具有真正的道德,月娘只是一个愚妇而已。以我之见:月娘不见得有多愚笨,是有些小聪明的;也不见得道德高尚,只是身上有太多中国的传统妇道束缚,又偏信佛教。月娘就是一个我们天天可见,处于复杂市井环境中的普通中国女人,真实而生动。作者兰陵笑笑笑对月娘的评价,也时常处在矛盾之中,表面多有讽刺,实际上又不得不给予月娘更多人性化的肯定,这在小说最后大结局中,唯独月娘得以善终就是证据,从而使月娘成为整部《金瓶梅》小说最为复杂的人物形象。

玳安被月娘臭骂一顿,心里不爽,提着灯笼走到前边铺子里,正遇了书童儿和傅伙计、平安儿饮酒。想起书童儿近来得宠于西门庆,自己的第一小厮地位难保,两下里的怨怼正好点燃了玳安的怒火,便故意找茬,因把灯笼放下,向书童儿打趣道:好淫妇,我到处寻你,原来躲在这里吃酒。书童得宠,也正想要碰碰这个狠脚色,借此爬上第一小厮地位也说不定,便回道:你寻我做甚么?想是要与我做半日孙子儿!玳安不由骂道:秫秫小厮,你也回嘴!我寻你要日你的屁股。玳安说着走来将书童按在椅上亲嘴,两个扭做一处。书童不是对手,有些着恼,玳安得寸进尺,又将书童掀起腿,按在炕上,尽力往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把旁桌上的酒也推翻了。两个正在撕逼,还是平安筛了一瓯子酒给玳安,劝说该去接爹回来了,玳安才骂骂咧咧到班房内,叫了个小伴当拿灯笼,自己骑马到了王六儿家。见了琴童,又到厨房见了冯婆子,王六儿为讨好玳安,早有分付,为他准备了好几样菜,玳安吃了个舒舒服服。如今的玳安已经完全继承了西门庆的聪明才智,甚至张狂霸道的作风,此刻也不忘敲诈老冯,声称冯妈子既在李瓶儿那里当家(献殷勤讨赏),又在韩大婶这里当家,两边都得好处费,回家看我对六娘说。老冯道:怪倒路死猴儿,休要是言不是语,你这一说出来,不但他要恼恨我一生,就是我也不敢去见他了。两人戏言不提,不想琴童儿无聊,走到卧房窗下,竟悄悄听觑西门庆和王六儿的床头大戏。如曾经讨论过的,书中每在床戏高潮,都用了他人的偷窥视角,以此增加叙述的曲折和另类幽默感。原来琴童正见得,西门庆用烧酒送服了一粒梵僧药丸,脱了衣裳坐在床沿,打开淫器包,将一应物件弄得齐整,顿时药性发作,心中暗喜,二人大干起来。齐鲁书社版此处有大量删节,补读港版知道,王六儿的淫荡照应着潘金莲,不同之处是,通常潘金莲是被动的迎合西门庆,而王六儿却是主动以性为黑市交易,来达到获取财富的目的,或许正因为这种赤裸裸的性交易,貌似道德冲击力也更加惊世骇俗。由此,我们可以读出潘金莲更多的社会属性,而王六儿差得太远,只有动物本能,同为被压迫女性,潘金莲的命运更值得同情,更值得社会关注与讨论。西门庆兴奋之余,不忘给王六儿许下诺言,要给韩道国做买卖。王六儿的回答更妙:“好达达,随你交他那里,只顾去,闲着忘八在家里做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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