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鹏论:读《会饮篇》 探讨什么是爱(二十九)
爱是因为缺乏,人生无爱就不值得活,缺乏就是无知,换言之,爱是因为知道自己无知,所以才去苦苦追求,而“无知之知”则是知道自己缺乏什么。那么,感到人生无聊、无趣、无意义,往往都是因为不知自己缺乏什么。
——坤鹏论
不得不承认,有着诗歌与戏剧创作天赋的柏拉图,在《会饮篇》中将他的激情主义熔化其中,一种巨大的潜在生命力伴随着文字蓬勃地扑面而来,达到了他所有作品少有的形神兼得的高度。
而且,这篇对话录没有过多展露其哲学观点,特别是理型论,所以是柏拉图少数几篇能够大众化的对话,大凡热爱生活、热爱真正的爱情、以及曾经或正在热恋的人,都会在其中找到令自己心潮澎湃、心有戚戚然的语句,更会被柏拉图自然而然地带到爱的阶梯之前,向上仰望,不由自主地向往那最高一层——哲学。
今天,坤鹏论继续分享自己对于《会饮篇》的学习心得。
一、酒神和苏格拉底的对决
毋庸置疑,苏格拉底和阿尔基比亚德是典型的少年爱,同时,也是一对相爱很深的欢喜冤家。
在《会饮篇》中, 阿尔基比亚德的颂辞证明了他对苏格拉底爱得死去活来,而苏格拉底的感情如何则不太明确。
但是,据说,后来阿尔基比亚德年纪大了,人老珠黄,情人纷纷离他而去,只有苏格拉底来找他,说你现在知道谁最爱你了吧?!
根据《会饮篇》中阿尔基比亚德的自述,以及历史中他的人生轨迹,客观讲,苏格拉底并没有履行好少年爱中成年男子的最主要职责,也就是教导好阿尔基比亚德,使之成为一位品德高尚的城邦栋梁。
关于这一点,尼采在其《悲剧的诞生》中有所批评,著名哲学家纳斯鲍姆也在其名著《善的脆弱性》中有过精彩论述。
他们认为,苏格拉底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那就是他总是在抽象和诘问的技术上,知识性地把握和言说爱,却大大忽视了爱欲这种情感在交往和实践中的重要作用。
所以,在和阿尔基比亚德的关系中,面对热烈的情感和爱欲,苏格拉底回报的总是完全冷静的自制,完全使用知识的方式,希望给予阿尔基比亚德以爱和美德的教育。
就像我们,特别是少年少女时的我们,往往是下意识地排斥一切一本正经的说教,更无法接受被别人一针见血地指出缺点,虽然内心中也知道那都是正确的道理,自己确实存在那样的不足,但是强烈的自尊心、虚荣心偏偏就是会让我们像阿尔基比亚德那样选择逃避,“躲开他跑得远远的”。
我们为什么更愿意听鸡汤的,因为它们拐弯抹角,因为它们和颜悦色,因为它们用故事让道理染上了情感的色彩……
所以,苏格拉底并不懂少年心,或者说他不屑于这么费劲,在他那里自尊心和虚荣心几乎不存在,于是也不会真切体会这两种“心”对于人的作用有多么大。
坤鹏论与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一书两相对照,发现柏拉图可能在《会饮篇》中还有另一个埋伏,那就是酒神狄奥尼索斯和苏格拉底的对决。
柏拉图对阿尔基比亚德的人设基本就是酒神的翻版,长得像(俊美)、打扮像、言行像。
尼采指出,酒神狄奥尼索斯代表着混乱,代表的是那没有逻辑的生命之流,不受任何约束和阻碍,不顾一切限制,并将之视为狄奥尼索斯精神的本质——生命意志,并认为他赋予人类的自然性格以价值,与之共生、乐在其中。
同时,古希腊还有着一个与狄奥尼索斯相对立的强大存在——光明和预言之神阿波罗,他代表着秩序、节制和形式的象征。
古希腊为什么能够在美学上有如此巨大的成就,就是因为美学价值产生于秩序和混乱的融合。
狄奥尼索斯象征人性与生命的统一,个体性被吸纳进生命力量的更大实在,代表灵魂中否定的和毁灭的黑暗力量,如果不受限制的话,就“荒淫残暴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浑如最凶残的野兽。”
而阿波罗则是个性化的原则,这种力量控制和约束着生命的动态过程,对狄奥尼索斯的生命能量的涌动加以调控,它能驾驭毁灭性的力量,并将其转化成有创造性的行为。
所以,尼采认为,古希腊悲剧是伟大的艺术作品,它代表了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的争斗结果——前者对后者的征服。
换言之,没有狄奥尼索斯的刺激,既不会有艺术出现,也不可能有伟大品德的存在。
读过坤鹏论复杂性科学专题的朋友都明白,像人类社会这样的以人为单位的系统都属于复杂性系统,复杂性系统的结构都是一端是秩序另一端则是混乱,中间是秩序与混乱对立纠缠碰撞的混沌边缘,所有创造、创新、活力都在这个混沌边缘中不断诞生、发展、革命着,反而,不管系统滑向秩序还是混沌,等待它的都是寂灭。
在有着赫拉克利特思想储备的我们可以清晰地指出,这恰恰就是赫拉克利特的对立统一思想的体现。
所以,如果把狄奥尼索斯视为人性中的唯一因素或主导因素,对其放任纵容,我们很可能会陷入绝望,最后逐渐对生命持否定态度。
尼采指出,我们要将生命中这两大一明一暗的对立精神因素协调起来,这样才能获得人生的最高成就——艺术。
不过,古希腊早就存在反狄奥尼索斯的倾向,苏格拉底、柏拉图都是代表,这种倾向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
尼采写道:“毫无疑问,苏格拉底的倾向直接瓦解了酒神悲剧”。
在《会饮篇》中,酒神不仅被批判,被毫不留情地揭短,最终完败于苏格拉底,这里面暗示了柏拉图的理想,那就是人性只有臣服于理性,才能获得至善至美,才能达到智慧的彼岸。
而这就是尼采为什么要高擎起反传统哲学的大旗,反柏拉图以后所有西方哲学的根本原因。
因为正是柏拉图导致了西方哲学齐刷刷地倒向了理性、秩序一边,后来西方盛行并逐渐统治一切的科学主义也恰恰是柏拉图开启的契机。
人类的发展也如柏拉图所愿,正像尼采所描述的:
“在苏格拉底看来,事物本质均可以认识,知识和认识是治病的万应灵丹,而无知就是一切错误与罪恶的根源。因此,按照苏格拉底的观点,深入到事物的本质,去区别真正的认识和表面的错误乃是人类最崇高之事业,也是人生唯一的职业。”
“那些体验过苏格拉底认识论的快感的人,从此总会感到:最强烈的鼓励人们乐观求生的刺激,莫过于对一切知识'竭泽而渔,不容漏网’的占有欲。而在柏拉图的笔下,苏格拉底就是这样一位全新的'希腊的乐观’和幸福生活的导师。”
“在科学的神秘论者苏格拉底之后,五花八门的哲学派别纷至沓来,此起彼伏,犹如千万颗璀璨的明星汇成银河,广泛的求知欲遍布于全知识界,似乎追求知识成为人们的根本任务。这就把科学引入汪洋大海,它扬帆起航,从此不可逆转。”
“求知欲的泛滥结成一个共同的思想之网,这张网笼罩着整个世界,大有穷究整个太阳系的规律之奢望。”
“科学如狂放不羁的野马,迅速奔腾至极限”,“苏格拉底的科学精神如轰隆前行的马车,理性的旗帜迎风猎猎作响,摧垮了一切迷信与宗教、神话与传说。这就是科学精神大步挺进的后果。它毁了神话,把诗歌从其自然的家园中逐出,迫使其如浪子无家可归,只得四处游历”。
二、爱是因为缺乏
从《会饮篇》的发言者,我们不难发现他们的观点尽管有所不同,甚至对立,但是他们的爱情价值观都是唯心主义论调的。
在他们看来,爱情要在心灵上与生活上都过得更好,爱神就是“对某某的爱”,即爱神必定有对象,一个人既然爱一件东西,就是还没有那样东西,他盼望、欲求它,这种盼望和欲求不仅是现在拥有它,还包括将来永远拥有它,“爱即是对永远拥有好的事物的渴望”。
一般人爱美食、爱美酒、爱珠宝、爱荣誉、爱美德,一直到爱智慧,人爱特别多的东西,这正好完美地说明了人本身就是一个极度匮乏的东西,正如叔本华所说,“人是带着千百种需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其实就是带着千百种缺陷来到这个世界上”。
所以,爱是因为缺乏,人生无爱就不值得活。
坤鹏论认为,缺乏就是无知,换言之,爱是因为知道自己无知,所以才去苦苦追求,而“无知之知”则是知道自己缺乏什么。
那么,感到人生无聊、无趣、无意义,往往都是因为不知自己缺乏什么。
所以,人生就是要不断地发现自己的缺乏(无知),这样便会一直活在爱中,整个人生便会幸福满满。
坤鹏论前面讲过,经济学针对缺乏搞出了个稀缺定律,所有经济问题的根本都是资源的稀缺性。
幸福的等级则按照爱什么而不同,在苏格拉底、柏拉图认为,智慧是灵魂的、本质的、最美的,所以爱智慧是最高等级的,而哲学家则相当于爱神般的存在,爱神=哲学家。
另外,我们还需要注意到,在柏拉图、苏格拉底那里,求爱的人比被爱的人更加神圣,因为爱神在求爱的人那一边,而非在被爱者那头。
为什么爱神会站在求爱者一边呢?
因为在苏格拉底看来,无论是追求美、孕育美,还是看到美,都是因求爱者而生的,并且这三种境界都只对求爱者有意义,被爱者与它们并没有建立直接的联系。
另外,值得的注意的是,人生的根本特征之一就是好的东西、美的东西总是匮乏、稀缺的,不管什么年龄什么时候,我们总会缺这缺那,人类天性中也因此而存在着因缺乏而生的悲剧因子,它特别容易被爱的匮乏性点燃而感同身受,产生共鸣,所以爱的匮乏性经过后世,特别是浪漫派的渲染,深入人心。
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德国浪漫派的一些诗人,他们认为自己继承了柏拉图对爱的理解,坚信爱是一种缺乏,是一种追求,并进一步将爱解释为一种永远追求不到目标的徒劳之举:你爱的对象是你追求不到的,只有这样你才会爱他,当你拥有了他,也就不缺他了,你就不会爱他了。
因此,他们认为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你追求不到你想要的东西的爱,或者说,是你正在追求还没有追求到的那段时间的状态才叫真爱。
但是,柏拉图说的爱分为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追求自己缺乏的;第二个层次是拥有后又追求如何永远拥有。
就像健康的人还想健康,富有的人还想富有,他们其实都是盼望在将来还继续拥有和保持这些东西。
也就是说,爱,是对自己所欠缺、自己没有的东西的爱,并且希望能一直拥有。
显然,在柏拉图那里,爱的东西是能够追求到的,真正的缺乏不在于根本得不到,而在于我们不能永远地拥有追求到的东西,一是我们随时都可能失去它,二是人类是有朽的。
所以,两相对比,高下立现,柏拉图想的是永恒,是哲学,浪漫派则只看到了眼前,只看到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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