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异”与“神骏”之间的辩证法 ——读《神骏图》

文/默慈

人物画常常承载故事,画中有多个人物出现时尤其如此。

《神骏图》为画马著称的唐代画家韩干,以工笔画支遁爱马的事。这画中支遁是个东晋僧人,当世人常称支道林或支公。只《世说新语》一书对其记载就多达四十九条,《高僧传》也笔墨不少,可见这僧人不一般。

据传,此画背景是有人送给支遁五十两黄金和一匹骏马,支公把黄金送了人,把马留下饲养,且时时前往观看。画中人物有四,右半一组三人,最上为僧人支遁,与支公并排而坐者为当时名士,看不到脸,或许支公结交名士之多,画哪个都带有倾向性,索性不露脸,诸君也好对号入座;支公身后为一侍从,两手相抱,身体微弯以表恭敬,小心翼翼支撑主人的宠物鹰;画面左半部分,神骏踏水而来,支公与其友人身体前倾,聊以赏鉴。

提到魏晋南北朝,人们会常常想到潇洒、美貌、倜傥、不羁等词汇;而说起名士,当如王羲之般“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如卫玠、潘安般貌美;如高长恭、慕容冲、王衍般轩昂,才对得起大家印象中固化的那个风流时代。

然而这支公长相,似乎要令诸君失望了——他非但不帅,甚至有点丑,即便不用丑来形容,至少与常人有“异”。就他这长相,因唇不掩齿,还常常被拿来一番戏侮——王徽之去拜访谢万,支遁先在座,神情高傲。王曰:“若林公须发并全,神情当复胜此不?”谢曰:“唇齿相须,不可以偏亡。”可见,这王、谢说话之凌厉、消遣人之能耐也是无人可比。

说起支道林这长相,《世说新语·容止》还有这样一则记载:“王长史尝病,亲疏不通。林公来,守门人遽启之曰:'一异人在门,不敢不启。’王笑曰:'此必林公。’”讲的是任司徒长史的王濛生病了,不见宾客,然而守门人却因来者长相怪异,不得不禀报,王濛听后大笑说,这“怪人”一定就是支道林了!看来这丑异,反而能让人印象深刻,不至于美到没特点让人犯脸盲。此外,刘孝标注引《语林》说:“诸人尝要阮光禄共诣林公。阮曰:'欲闻其言,恶见其面。’”复按云:“此则林公之形,信当丑异。”阮裕都不想见他,刘孝标就据此断言支公“信当丑异”。看来岂止是怪,当是丑了。

然而,就这么一个丑异之人,怎么有这么大魅力活跃于那帮熏香草、服丹药、擦朱粉的美男子中间呢?前文阮裕一句“欲闻其言”似乎道出其中玄机——诚然,支公其人既熟谙内典,又儒玄并综,能诗擅文。甚至谢安都认为大才嵇康需努力才能赶上支道林的清谈本事,唐杜甫有一句“道林才不世”,看来也不是凭空夸张。我想,正是这“不世”之才,使“信当丑异”的支遁因此具备了作为名士的客观条件吧。也正是这“不世”之才,使其具备一种别样气质——这便是支道林“黯黯明黑”(谢安语)的双眼中散发出的“器朗神俊”(王羲之语)了。当然支公也赶上了个好时候,谁让那个时代品藻人物,多以神胜呢。

不过,激赏支道林的王羲之,在对他如此盛赞之前,其实也有过以貌取人的凡俗之心,第一眼根本没瞧上他。故事是这样的:王羲之刚做会稽内史的时候,支公当时也在会稽。孙绰对王羲之说:“支道林这个人拔新领异,胸中所思义理,着实佳妙,想不想见见他?”本来就有贵族优越感和俊迈之气的王羲之,根本没把支道林放在眼里。后来孙与支一同到王处,王还故作矜持,不与其交谈。过了一会,支道林觉得没人搭理他想要走,出门正好赶上王羲之也外出,支道林就搭话说:“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二人开始谈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本不屑与这丑人为伍的右军,却不想就这样被其征服,到了“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的程度。

再回到这画中来,《神骏图》中“神骏”二字,正常之想当然是形容这图中骏马,但联想到王羲之赞支公“器朗神俊”,却也可作一语双关——这里的支公是马,马是支公,神骏不止赞马,亦赞支公了!

前文已经提到,支道林确实因为爱马而常养数马,这期间还有人质疑他一个和尚养马不雅,而他也不无得意地说:“贫道重其神骏。”与王羲之语异曲同工。当然,支公爱马之神骏,是他与马惺惺相惜,或以马之“神骏”强调其气质也未可知。但,人与人之间相靠近确实也常常出于某种互相欣赏的气质,推人及物也同样如此:或是被事物本身气质所吸引,或是用物之风神彰显人之品味。就如时下,向对方介绍自己:我喜欢看谁谁的书,我欣赏谁谁的画,我喜欢种什么样的花,我开什么车,用什么牌子的包等等一个道理,只不过有些相互般配,有些则不一定而已。

《神骏图》出自唐人手笔,画风自然有些许丰腴处理,带有唐人审美眼光,略略与魏晋仙逸之风有所出入。且这画中支公,只觉挺胖,虽非俊俏,却也不丑,不知这韩干画支公之时,知其丑也不丑?但话又说回来,这“丑异”与“神骏”之间本就是个辩证法,见仁见智吧……

转载自中国文化报·美术文化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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