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冰的“哭泣”:《苏东坡新传》

一冰是笔名,取其“一片冰心在玉壶”之意。

李一冰的儿子,在本书后记里写到:

“一本好的传记作者和传主之间必定会有血肉相连的关系。

清刘鹗在《老残游记》序文中说天下至性至情的文章都是一种“哭泣”:

《离骚》是屈大夫的哭泣,《史记》则太史公之哭泣,《红楼梦》是曹雪芹的哭泣。

如是,《苏传》便是父亲的哭泣。或许这是命运的定数,天降大任的道路必须如此酷烈。”

我倒觉得,写这本书,无疑是李的一次精神修炼.李一冰原名李振华,这套书是在监狱里完成的.他的受迫害,被冤枉,促使他不得不寻求精神上的治疗,就如晚年的苏东坡会一再唱和陶渊明,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所仰慕和推崇的圣贤,因为每个时代的人,都可能面对无法自拔的无奈困境.

这套书,事无巨细,写了苏东坡完整的一生,大量穿插苏的诗文,作品和人生履历的完美结合,这是一本与苏东坡同行时写的书,他并不仰视,并不神话大偶像,这本书,很像是纪录片的笔法,一切都是事实,偶尔作者加进的感受性文字,又是那么贴切,自然,动人。

我几乎每晚都是读苏东坡入睡,即使中间有间断,也不影响你接着阅读,因为,这本书的章节按照时间脉络来展开的,虽然苏的一生是如此坎坷,但读他的书,却感觉到一种罕见的平静,因为,你会借着苏东坡的一生,来审视自己人生的许多片段章节,看到生活的底色,得到一种旷达的安慰。

同时,我会非常感激,有这样的一个作者,带着自己的人生经历,带着一种跟我们一样,平常生活中,遭遇困顿,遭遇考验时,急需安慰和解脱的心,找到苏东坡,用自己的眼睛,心灵,还有多年的勤奋,给我们如实呈现了一个真真实实的苏东坡。

是的,就是如实,苏东坡的最可贵处,就在于他不是仙,他有多于我们的苦难,但是,他同时有面对苦难的诸多解药。

了解过苏东坡的一生,我最大的遗憾,是苏注解的论语和易经稿,都没有留存下来,一切都自由天数吧。

苏东坡并非完人,他有他的缺陷,比如财务管理就非常糟糕,说好听是仗义疏财,不为物累,说不好就是太随意,对于动辄几十口人的大家庭,基本温饱难以满足,实在也算是为家庭的一种不够郑重负责.

再比如,他一辈子才华外漏,盛名之下,于是也就没有对于这个外部世界任何适应性的改变,我指的不是放弃士气节操的改变,而是对人对物的策略性和谋虑性,他这种文人士大夫的迂,也导致他总以远离退让为宗旨,而江湖险恶,恶人步步紧逼,你就算退到天涯海角,却也难逃魔手,说到底,还是皇权胜了.

这就是忠君思想的千年教化作用.

但,这一切,丝毫不影响他是我心中最仰慕的“神”.

节选一些读完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的片段和内容:

01 丧儿:生死大恸

那一年,苏轼被贬,与朝云所生小儿死于船上,在他的诗文中,有这样几句:

“”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

储药如丘山,临病更求方。

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
知迷欲自返,一恸送余伤”

李一冰这样写道:“苏轼很奇怪,人生梦幻一场的了悟,早有认识,何以事到头上,仍然一点都想不开,啮心的痛苦丝毫解脱不得。正如平日储藏药物已如山积,一到疾病上身,仍然觉得无药可医,听任这把“恩爱”的利刃,来切割老人的肝肠。

苏轼只想大哭一场,把所有的悲哀一齐发泄掉。”

修养都在生死考验中体现,原来即使旷达如苏东坡,也会在遭遇生死离别哀恸之时,有武功尽废的感受。

究竟是我们内在修养不够,还是我们本就是性情中人,正如王羲之说“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最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我们伤心,难过,不能自己,恰恰是我们的深情,在起着催化的作用.


02 与司马光谈茶与墨

司马光好茶又好墨,忽然想到这两项书斋生活中的密友,其性质恰巧完全相反,觉得非常有趣。公退与苏轼闲聊时,便说:“茶与墨正相反: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轻;茶欲新,墨欲陈。”
好辩的苏轼答道:“二物之质,诚如公言。然而亦有同者。”
“谓何?”温公问。
“奇茶妙墨皆香,是其德同也;皆坚,是其性同也。譬如贤士君子,妍魏黔晳虽有不同,但其德操韫藏,实无异致。”
司马温公笑以为然。

使苏轼连带想起,有个懂琴艺的人曾经对他说过,琴之制作,不满百年,桐木的生意尚未绝灭,故其缓急清浊,还会与气候的晴雨寒暑相感应,所以琴以古者为贵。此理与梵英所言,茶须新旧相交,香味始见,其理正同。


03 谢上表:去若清凉之地

苏东坡宦海沉浮多次,无论是升迁还是被贬,都要给皇上写一封谢上表,老实说,谢上表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内容,因为在那样诚惶诚恐感恩戴德的文字里,我看到了皇权的高大威仪,看到了对人性的高度践踏,看到了苏东坡的骄傲和才华被自动收敛,看到了一颗匍匐在地的头颅。

只最后一次,苏轼被贬岭外,他感觉自己将客死他乡,这封谢上表这样写道:

“罪虽骇于听闻,怒终归于宽宥。不独再生于东市,犹令尸禄于南州。累岁宠荣,固已太过。此时窜责,诚所宜然。

瘴海炎陬,去若清凉之地;苍颜素发,谁怜衰暮之年。……”

不卑不亢,又洒脱,一股清凉之风。


04 苏与王再聚首

苏东坡跟王安石的再聚首,真的是让人深切感受到人性海阔天空的一种美好画面.

彼时的王安石,已经变成了一个安于求田问舍的退守老人,曾经的锐意改革,政坛风云,也都成了过眼云烟,彼时的苏东坡,也终于从地方政事磨炼中,意识到自己年轻时候的过于尖锐与保守,他们终于退出了朝堂,走到了彼此惺惺相惜的个体面目。

进取时多生敌意,退守时一切皆休.

两个都刚遭丧子之痛,对庙堂早已幻灭,一样的伤怀,带来一份久违的相惜。

化干戈为玉帛。

人生要如何才能有充满了复杂性的精彩?

就是要棋逢对手,不再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愤懑,而是有瑜必有量的对决,你的可能性,你的磨炼和升华,不是你的追随者身上,恰恰在你的反对者身上。

一个人如何对待自己的敌人,这个是不是更体现胸怀气度?

05 文人雅集

曾经认为,古代文人的各种雅集,诗酒会,很像是一种学术氛围,头脑风暴,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刺激,借灵感,你的题材,我也接着用,你的作品,我提个跋,集创作、点评于一身,这是再好没有的方式了。

但,在苏东坡,远不止于此,他一生朋友无数,被贬一路,总有朋友相见,总有朋友接待,总有朋友不怕被牵连,即使被贬到海南岛,还有方外朋友,远赴千里要去看他,最后病死路上。

苏东坡酒量不行,但是却喜欢酿酒,后来,去了岭南,朋友很少,他便没有兴趣了,因为,没有客人来,酒有何用呢?

有人问他道:“子无病而多蓄药,不饮而多酿酒,劳己以为人,何苦?”

苏轼大笑道:“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困于酒,吾为之酣适。实在只是为我自己!


06 儿子苏过:“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苏东坡有三个儿子,但,我最想讲的,是小儿子苏过,书中说,他最有父亲的才气、风骨,一直陪着父亲,在岭南那样的清凉之地,23岁30岁,度过自己最好的年华。

苏东坡的三个儿子,没有沾上父亲的光,反而一直受牵连,父亲死后,苏家后代都不许当京官。

李一冰写了这样一段话:

“”名臣之后,以不假借门第,干进利禄为难,苏轼诸子能够坚守清介廉苦的家风,虽“小官恬然而往,进不希当世之用,退不谋三径之资”。

士于出处之间,不为物累,才是难得。

至如苏符,立朝持论,反对权相秦桧的和议,出使间预察金国的阴谋,其忠爱国族的精神,就是表显了苏家传统的志节。”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人生成败究竟从何评判,其实,苏东坡有那样的儿孙后辈,不改其志,不易其节,他有那么友爱的兄弟子由,有三个那么聪慧可人的伴侣,有那么志趣相投的苏门四学士,他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无一不在顺遂他的心意,选择他的价值观活着,他真的很值得!

在常州时,苏轼曾写过一首《春日》:

鸠鸣乳燕寂无声,日射西窗泼眼明。

午醉醒来无一事,只将春睡赏春晴。

这首诗,配合他此生无时无刻不在行进的漂泊,这首诗却安逸得如此云淡风清,甚为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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