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走天下
大脚走天下
作者:徐俊霞
外婆身上最明显的特征是她那双大脚板,她要穿39码的鞋,尤其是她和奶奶站在一起的时候,她39寸的大脚板在奶奶的三寸金莲面前显得是那么突兀,奶奶走路颤颤巍巍,外婆走路大步流星。
外婆出生的那个年代,女人都要缠足,大脚女人是嫁不出去的。外婆虽然不是大家闺秀,却也是小家碧玉,在缠足这件事上,父母却没有拗过外婆,刚刚给她缠上,大人前脚走,她后脚就放开,所以外婆长大后就成了十里八乡少见的大脚女人。
大脚女人不好找婆家,外婆24岁的时候才嫁给大她七岁的外公。外公家里还有一个老爹和老哥,外公和外婆的结合是当时少有的晚婚。
外婆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用一双大脚撑起了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养活了六个子女,操持着一家老小的生计。
外婆的家教与众不同,女儿出阁前在娘家不进厨房。外婆常说,做一天姑娘做一天官,当一天媳妇当一天差。她把一手精湛的女红毫无保留地传给了五个女儿,她一个人烧饭做菜,洗洗涮涮,厨房的事从来不让五个女儿插手。
街坊邻居都看不惯外婆的做法,笑话她自己是个命苦的老妈子,却养活了五个娇贵的女儿。
外婆从不多加解释,每个女儿都是她的心尖尖,四女儿要上学,她支持,三女儿要唱戏,她支持……不管别人家怎样,她就是这么养女儿的。
舅舅是个睁眼瞎,脑瓜笨,上学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人上门说媒,竟然是一个地主老财的闺女。
那时候新中国刚刚成立,地主老财已经不吃香了,因为成分不好,那家的闺女已经是个老姑娘,没人敢娶,没人敢要。
外婆听说那闺女虽然相貌一般,却识文断字,还会拨算盘,当下就应了这门亲事。后来,那个地主老财的闺女就成了我的舅妈,改良了舅舅家的“品种”,培养了一个优秀的大学生。
外婆在世的时候,我几乎是外婆家的常客。母亲是外婆最小的女儿,兴许是爱屋及乌,外婆极其宠爱我。外婆的房间有个小箱子,那里面藏着铜钱、点心、大白兔奶糖,都是我喜欢的东西。
舅舅家的哥哥比我大一岁,我们在一起玩耍,争抢玩具、零食,外婆总是偏向我,连舅妈也不敢反驳。舅舅家四个女儿一个儿子,是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因为外婆的袒护,我在这个家总是无法无天,称王称霸。
外婆特别爱干净,她住在我们家的时候,不停地洗啊涮啊,在她眼里,家务活没有干完的时候。
我五岁那年,外婆患了半身不遂,虽然生活可以自理,右手却使不上力气了。每次到我们家小住,她总是指使我干这干那,而且还特别讲究,洗毛巾要先用热水泡,刷搪瓷缸子要用沙土除污垢。
小孩子的天性正是疯玩爱闹的年纪,不懂事的我嫌她老给我派活,总是千方百计捉弄她,藏起她的龙头拐杖,让她出不了门。
外婆瘫痪了十年,最后几年哪儿也去不了了,起初她还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地井井有条,慢慢地就只能靠儿女料理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外婆的晚景凄凉无比,她亲手带大的四个孙女先后搬出了她的房间,她成天不见天日地在自己的屋子里活动,连吃喝拉撒都囚禁在十尺见方的小房间里。
患病的外婆像一个重症非典病人,被家人隔离了起来。舅舅一家不再和她在一张饭桌上吃饭,舅妈给她配备了专用的筷子、碗碟等餐具。外婆心里不痛快,吃饭的时候故意找茬,骂舅舅一家和她吃两样饭。
舅舅诚惶诚恐地让我这个小客人来“断案”,少不更事的我从客厅跑向外婆的房间,看看她吃的饭和菜,再跑回来看看舅舅一家吃的饭菜,大声告诉外婆:“外婆,我们吃的是一锅饭。”
幼年的我在饭桌上坐不住,一会儿就溜到外婆房间,端着饭碗,和她分吃一碟咸菜。
外婆问我:“妮妮,不嫌外婆脏呀!”我偏着头说:“外婆,你不是天底下最干净的外婆吗?你什么时候脏过?”外婆搂过我,两行浊泪淌在我的脸颊上,冰凉冰凉地。
那年十月,秋风乍起,外婆去了,那个一双大脚走天下的女人临死前没有见上五个女儿的面,就被匆匆入殓了,那个有着先见卓识有着重女轻男思想的外婆就那样离开了我们。
外婆一定想不到,她的二十个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有半数以上读了大学;外婆一定想不到,如今的家庭都把女儿当儿子养,她唯一的孙子就生养了一个女儿,是舅舅一家的掌上明珠。看到儿女子孙的今天,外婆一定会倍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