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图书馆去

王安忆

(作家)

到图书馆去看书,看的不止是手中要看的一本,还有身前身后,别人案上,那层层叠叠的书,也一并进入眼帘,让你感到书的富足。手中的这一本,有了这样一个浩瀚的背景,意义也不寻常起来。这大约就是在图书馆看书和在家里看书不同的地方。

到图书馆去看书,看的不止是手中要看的一本,还有身前身后,别人案上,那层层叠叠的书,也一并进入眼帘,让你感到书的富足。手中的这一本,有了这样一个浩瀚的背景,意义也不寻常起来。这大约就是在图书馆看书和在家里看书不同的地方。

老的图书馆,有着森严的气象。因空间有限,就拥簇得很。走廊里依墙排着卡片柜,又是手工搬送书,就见图书管理员捧着一摞摞的书,穿行在房间内外。于是,和书就贴近。书的物质的性质变得突出,可触可摸的样子。那气氛虽然是纷沓的,但我也喜欢。阅读和学习的活跃,从内心体现到了外部,极有感染力。那一年,我到古籍部查资料,借阅室大约是这幢旧楼原先的浴室或者厨房,四壁砌了白色的瓷砖,朝北,窗外可见落水管道。是个冬天,本来就冷,这里更冷。借阅室除我外,还有一个美国人,背一个巨型旅游包。进门先从包里挖出毛衣毛裤,套上,再挖出一个大茶缸,找来热水,捂手。显然是有经验的。不时,踱进一位老者,穿旧人民装,套袖套,脚上一双旧布鞋,是旧式职员的样子。他眼光一扫,先让美国人将茶缸里的水倒干,然后要我收起钢笔,换圆珠笔。我糊弄他说,这虽然是钢笔不错,可用的是固体墨水,不会渗漏,并且将笔筒旋开,拔下那一节墨水管给他看。他却不那么好糊弄,说只要是墨水就会洇染,坚持要我收起来,随后从上衣口袋拔出一杆圆珠笔给我。那是一杆最简陋的,店员用来写发票的圆珠笔。他又盯了我们一会儿,方才退出去。虽然他使我不方便了,我还是挺欣赏他,欣赏他老派的敬业:精明,而且专业。那是有关收藏和保管的专业,也许与书中内容无关,但是,在这样一个大型的图书馆里,人们各司其职,一起推动了阅读的机器。

这天,我与美国人歇息时聊天。他说他在社科院历史所做研究,论文是关于江南一个小镇。这小镇很小,而且不出名,但在抗战,上海沦陷时期,水陆交通封锁之下,这个小镇则因其地理偏僻,成为一个小小的枢纽,一些地下的物资在这里交流,这使得小镇获得数年繁荣时光。它的名字叫邬桥。后来,我写《长恨歌》,李主任坠机身亡,改朝换代,我要为王琦瑶寻觅一个养伤之处,便找到了它,邬桥。我至今也没有去过那里,看见它,但它却给我一个神奇的印象,它避世却不离世,虽然小却与大世界相通,它可藏身,又可送你上青天。这可称作图书馆里的轶闻吧。

现在的新图书馆,一改旧日的幽暗空气,觉着少了些历史的影调,而且,由于现代管理,书与人隔开了,变得比较抽象。可是,当书本从传送带上“行行”地过来,走近你跟前,你不也看到它,嗅到它的纸张的草本气味,夹了些灰尘气,还有些霉味,你便知道,它所来自的书库是巨大、丰盈、天长日久。而且,你很快就将它摸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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