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色
村头有棵柳树,每天静静地站着,看着日出月落。
柳树很老了,上百年的光景。
柳树旁边的房子,还是以前的土坯房,笘着麦秸屋顶,东西屋角各有一个青砖垒的烟囱。
老房子没人住了,烟囱里早就没有了烟火。院墙靠街处塌了一段,经常有鸡跳进去,在院子的草丛里啄来啄去。
柳树靠着村边的水湾,长得格外茂盛。有年夏天下雨打雷,劈裂了一根树干,斜斜地靠近水面。
村里人大都搬到村东盖了新房子,老街这边就冷清了许多。这几年天旱,水湾早就干了,不像往日有鹅鸭嬉戏那般热闹。
站在柳树下,摸着皴裂的树皮,看细长的柳枝在风里有些落寞地飘来荡去,旧日的情形像一副副泛黄的老照片,一帧一帧在眼前翻过。
小时候,这里虽然不是村子的中心,因为靠水,树下又有一块平坦的地方,倒成了大家闲聚的好去处。
夏天的午后,村里的孩子比赛似的来到水湾边,脱光了衣服,扑通扑通钻到水里,惊得鹅鸭扑棱着翅膀,嘎嘎叫着四散而去。也有调皮的孩子,一个猛子扎到水里,钻到鹅鸭下面,抓住腿,抱住身子,再一下扔到空中,鹅鸭使劲扇着翅膀,飞不了几下就又掉进水里,惊叫着逃走了。这边,孩子们大笑着又去追了。也有胆大的,爬到柳树的高枝上往下跳,那样子,像是了不起的英雄似的。
傍晚时分,吃过饭的人拿着小板凳,或是抱着麦秸编的草铺,摇着蒲扇,渐渐地聚到柳树边的平地上。早有人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洒了水,清清爽爽的。鹅鸭都已经回家了,只有树上的知了还在没完没了地叫。
小孩子在树底下细心地抠“截留鬼儿”,老人们絮叨着家长里短,也有勤快的媳妇,借着一点微光,熟练地衲着鞋底。
老柳树边的人家大多姓闫,闫家门里出了个大干部,是乡里的派出所长,闫家人说话都带着三分硬气。
有一年,村里在柳树下开大会,忆苦思甜。村支书特意把闫所长请回来,还安排闫姓老太太发言。老太太说,他们家三代贫农,她老头子还给邻村的地主家做过长工。当牛当马,挨打挨骂,好不容易活过来了。可前些年闹饥荒,家里断了粮,树皮野菜都吃没了,就连屋檐下的土都吃了,还是没挺过来。死的时候,身子肿的哟……老太太边说边哭,村里人也跟着掉眼泪。可所长越听越不是味,这哪是忆苦思甜啊,分明是……可老太太说的又是实情,这些事他也知道,死去的那老爷子,是他爷爷的叔伯兄弟。可这也不行,他叫支书赶紧打住了老太太的哭诉,又把支书叫到一边训了一顿,自己骑着三轮摩托走了。
这事,弄得支书担惊受怕好多天,好在最后也没有什么事。
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他们走的时候,满脸的喜悦,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就是走过大柳树下,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随手挡开垂在路边的柳枝,留下了一个雀跃的背影。倒是有老人领着不大的娃娃,站在树下,对着远去的人看上半天。
村里的日子缓慢地过着,老人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可一个问题老人自己也说不清答案。孩子经常会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老人开始时说,过年就会回来。从下了第一场雪开始,孩子就每天站在村口的柳树下,使劲地看着路的远处。可是,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许多人从路上走来又走远了,就是没有自己盼望的身影。直到胡同里飘满了煮肉的香味,还有新蒸的馒头的香味时,还是没有。和爷爷奶奶一起,把家里的大门、小门都贴上了红红的对联,拿着鞭炮再一次站在树下,来来去去的人中,都是陌生的脸。邻居家的小丫头像个男孩子似的,爬到了树杈上看,也没有看到。爷爷来叫她回家,才抹着眼泪回去了。
后来,奶奶说,柳树绿了,他们就回来了。于是,每天念着爸爸教过的儿歌:“五九六九,沿河看柳……”,跑到树下看看柳树的芽钻出来了没有。直到“八九河开,九九燕来”,柳哨都吹过了,柳树的树荫都很密了,还是没有人回来。
再问时,奶奶的脸也不像当初那么温和了。奶奶会说,他们爱回来不回来,有奶奶呢,不想他们。
孩子知道奶奶疼他,奶奶总是把好吃的留给他,好玩的也留给他。可他心里还是想,有时候觉得他们的影子有些模糊了。于是,赶忙踩着板凳,看看挂在墙上的照片。照片里的爸爸妈妈笑得真好看,可是自己怎么就撅着个嘴呢。如果再照,自己也一定要好好地笑,他想。
孩子的念想随着柳枝一天天长,村里的日子就染上许多的色彩,每一天都是柳叶的颜色。
日子似河里的水,哗哗地流向远处。
走过了许多地方,每当看到柳树,总会想起老家的那棵,想起每年春天爬到树上折柳枝,编成环套在头上,或是把长长的柳枝插在门框上。老人则拿着柳枝抽打抽打身上,说是可以带来一年的好运气,身上不生虱子不招臭虫。
读了许多的古诗,诗里有很多的离愁和别绪。长亭边,河堤上,渡口旁,愁绪挂满了树枝。回老家时,刻意从老树上折下一根柳条,心里竟然没有生出多少古意,只有青青的柳色,闪闪地晃着眼睛。旧时的愁,生起在远行的人心里,一根柳枝,把一缕愁绪拽得山高水长。现在的愁,在村里,似冬天的柳枝,使劲地鼓着芽苞,只是经了风雪,被树皮紧紧地包住。
柳树年年绿,柳色年年新,染了柳色的日子,依然缓慢而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