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公粮的岁月

有一首歌曲《扬鞭催马送粮忙》,描写是上个世纪人民公社时期农民送公粮的场景。何谓公粮,即征购任务,是指农业税征收和粮食统购的总称。征与购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征”是农民向国家无偿地以粮交农业税的一种方式,“购”是政府下达的有偿粮食统购任务。老百姓称之交“皇粮国税”,俗称“交公粮”。

在那计划经济年代,粮站是“旱涝保收”的国营企业单位,职工是令人羡慕吃商品粮的户口。全县每个公社有一座粮站,可是金渡公社竟然有两座粮站,豸岭粮站坐落在金渡大队,柘树嘴粮站坐落在龙口大队,柘树嘴粮站始建于七十年代初。我的家乡是全县颇负盛名的粮产区,两座粮站都濒临白荡湖畔,水路通湖达江,地理位置非常优越。在“备战备荒为人民”和“深挖洞广积粮,要准备打仗”的时代背景下,县革委会决定在金渡公社再建第二座备战粮站。

粮站是基层民生部门,既肩负着收购农民交公粮的任务,又要日常供应企事业机关单位吃商品粮户口的粮油,还要为国家库存预防自然灾害的粮食。在那农民种田交公粮的年代,也是粮站收购最繁忙的岁月。秋征即指粮站秋后收购公粮,最令人难忘的是农民热火朝天交公粮的场景。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实行大呼隆集体生产劳动,交公粮以生产队为单位。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田野里呈现一派丰收的景象,双抢进入了尾声,秋征工作拉开了序幕。那年代乡村既没有公路,又没有汽车和拖拉机运输,全靠农民一担担肩挑送公粮。生产队长打头阵,在前面稻箩里插上一面“农业学大寨”的红旗,挑着一担黄澄澄的稻谷走在前面。那些青年人穿着干净的衣服,有的胸前佩戴一枚闪闪发亮的团徽,肩挑着一担担稻谷紧跟其后。那些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妇头戴崭新的草帽,穿着白的确良褂子,扁担上搭一条新毛巾,挑着一担担稻谷,巾帼不让须眉迎头赶上。那些年逾五旬的男劳力,穿着黑不溜秋的二五短裤,肩上披一条老布大手巾袒胸露背,挑着一担担稻谷落在送公粮队伍的后面。

俗话云:秋夹着伏,热得哭。秋老虎发飙,气温高达38度以上,阡陌的小道上,那些交公粮的男女社员挑着一担担沉甸甸的稻谷,迈着稳健的步伐,像舞龙灯的一样,一队接着一队,一拨接着一拨,蔚然壮观如田野里一道流动的风景线。个个挥汗如雨,人人笑逐颜开,干劲倍增,你追我赶,谁也不甘心落后,抄近路向粮站的方向奔去。他们一进粮站,抢先把稻箩担子歇在磅前排队等待检质。他们一路负荷前行,累得气喘吁吁,热得口干舌燥,上年纪的老农索性靠在墙角的阴凉处用草帽子扇风,年轻人跑进粮站厨房里,在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咕咚咚灌进胃里,有的人跑到粮站熟人房间里倒杯茶水解解渴。

粮站的大院里,挤满了交公粮的农民,生产队队长指派生产队会计带领中老年人排队交粮,其它的劳力一律返回再挑一担稻谷来,站内站外,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入库的粮食检质非常严格,一般要过“翻晒、过躺筛、风扇吹、风扬”几道检质关。稻谷潮湿的在水泥稻场上翻晒,稻谷有尘土的过躺筛除渣滓,稻谷有硬壳叶用木质风扇吹掉瘪叶,起风的天气还可以用风扬方法除杂质,达到标准的方可排队过磅。偌大的粮站大院里热闹非凡,人声鼎沸,检质的、划价的、司磅的、开票的、灌包的、上仓的、过风扇的、吵吵闹闹,一片繁忙的收购公粮的景象。在粮站大院里,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交公粮的农民,人们的脸上写满丰收的喜悦。一当邂逅熟人像阔别重逢的亲人一般,有的寒暄一番,有的坐到粮站的阴凉处叙叙家常,有的三五成群坐在一起聊天,彼此有聊不完的话题,有说不尽的家常话,那谈笑风生的场面令人动容。

上午交不掉公粮的生产队,留几人在粮站看稻谷,午餐由生产队派人送饭吃。一到中午吃饭的时间,粮站办公室的走廊上全是捧碗吃饭的农民。中午天气炎热,粮站职工要午憩一小时,那些看稻谷的农民像城隍庙的菩萨倒的倒歪的歪,上年纪的老人眯着眼睛靠在墙角,嘴巴微微颤动,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夏天的天气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刚才晴空万里,突然霹雷一声,电闪雷鸣,暴风骤雨呼啸而来。雷声就是命令,人手多动作快的生产队将稻谷打堆,在仓库里拖一张大帆布盖住。人手少动作慢的生产队,摊晒在水泥地上稻谷被暴雨冲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无法收拾。

如果有人与粮站某个员工关系不错,在交公粮时就可以优先检质,适当安排提前过磅。有时几个生产队为争夺过磅的先后,互不相让三句话不投机,双方社员操起手中的扁担打得难解难分,那扁担花舞得稻箩满天飞水都泼不进去,场内秩序一片混乱。有时因检质和划价存在着争议,年轻社员据理力争与检质员争得面红耳赤,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动真格的,把故意刁难的检质员打得鼻青脸肿,叫苦不迭。

在那物资匮乏粮油凭票供应的年代,粮站可是六月天的西瓜红到边的单位。粮食系统的职工不仅非常吃香,而且有油水可沾,一些人削尖脑袋改行进粮站。正如老百姓所言,改行进粮站的人,是糠箩跳进米箩里哪!粮站职工沾着行业的优势,一年360日吃优质粮油是家常便饭,还利用手中紧俏的物资开后门,取得人情关系属于工作中的常态。每年在秋征时,小工清扫地面泼洒的碎谷细米,一天下来就是一小堆,被称之收购的“下脚料”,加工后那可是喂猪的好饲料。粮站不仅有免费的饲料,还有麦麸与米糠,所以猪喂得又大又肥,春节期间粮站职工拎着猪胯子回家过年呢!在那农民拿鸡蛋换煤油咸盐,称斤把猪肉过年的年代,谁见到不眼馋,谁见到不咽口水呢!

六七十年代,在粮食入库的高峰,为了解决农民交公粮不误农时,豸岭粮站在龙口大队的渡船口,设一个征购任务临时收购点。周边的生产队的社员,挑着一担担黄澄澄的稻谷,一担接着一担像涌向渡船口,极大地方便了附近生产队交公粮。稻谷检质后一边过磅,一边灌麻包,一边驮包上船,直接运往白荡闸粮站。后来,白龙公路通车了,豸岭粮站在龙山大队前方山岗上设一个征购任务临时收购点,稻谷灌麻包直接上汽车运往下枞阳的长河粮库。在秋征繁忙的期间,白云区中心粮站工作人员,一律下派到基层粮站帮助搞秋征工作,还在当地请临时工进站帮忙。在那信息闭塞的年代,白云区中心粮站为基层粮站配备了对讲机,随时随地都可以与区站和其它粮站进行联系。那粮站站长腰带上挂一个时髦的对讲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啧啧的赞叹声。

八十年代初,我国进入了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的时期。人民公社易名为乡政府,大队易名为村委会,生产队叫村民组。农村实行土地到户,生产队不复存在,交公粮的方式由原来以生产队为单位交公粮,变成一家一户交公粮。年初村委会向农户发放“征购任务的小册子”,双抢还未结束,乡村干部就进村入户催交公粮。基于金渡乡有两座粮站,极大的方便农民就近交公粮。为抢时间,争进度,夺锦旗,乡政府一把手亲自坐镇粮站维护收购秩序,协调农民与粮站职工的纠纷,收集统计各村逐日粮食入库的进度。清晨,粮站大门还没有开,一些农民挑着一担担金灿灿的稻谷来到粮站排队。粮站大门一开,交公粮的农民鱼贯而入。偏远的农户几家顾一辆小四轮拖拉机,车厢里码着整整齐齐的蛇皮袋,车顶上坐着几位戴着草帽的老农,一辆接着一辆冒着浓浓的黑烟突突……驶进粮站大院。公路上小板车一辆接着一辆,拉着满满一车粮食来交公粮。附近的农民挑的挑,驮的驮,纷至沓来,接踵而至。不到个把小时的工夫,粮站的水泥场地上堆码着大一堆,小一堆蛇皮袋,稻箩一担挨着一担,把粮站大院挤得水泄不通。

农历的六月,骄阳似火,烈日炎炎,粮站水泥地晒得像铁板烧,热浪滚滚,酷暑难耐。上午八点左右,粮站的工作人员陆续上班。检质员手拿一把朝锨,司磅员坐在磅前,开票结账的会计坐在窗口的办公桌前,一切准备就绪到位。站长头戴一顶新草帽穿梭其中,一会儿维持收购的秩序,一会儿帮助检质。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发号,那两位检质员可就吃香啰,递香烟的人络绎不绝,你也叫,他也拉,衣拐都拽破了。散装的稻谷,检质员用朝锨搲一点,颠簸几个瞧瞧有没有硬壳叶和灰尘,再用手抓几粒放在嘴里用牙齿咬一咬,检验稻谷潮湿的程度,或用磅砣在水泥地上碾压稻谷,检验稻谷是否有黄米粒。如果是麻袋装或蛇皮袋装的稻谷,用铁槽针穿刺袋皮取样本,再用同样的方法检验稻谷的质量。水泥地上堆着大一堆,小一堆的稻谷,检质的检质,司磅的司磅,灌包的灌包,开票的开票,结账的结账,人来人往,一派繁忙的景象,喧嚣声此起彼伏。

九十年代末,粮食放开进入了市场化,农民交公粮既可以用粮食,也可以按市场价折算现金。村里向农民发《农民负担通知卡》,入秋村里挨家挨户收缴现金,逐日向乡政府解报进度。那年代乡政府为了在全县取得名次,各村首先垫付农民缴纳的钱款,一次性完成任务,然后再逐户收缴。

2005年第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19次会议通过关于废止《农业税条例》的决定。国家改革开放的好政策给种田人带来前所未有的福音,广大农民笑逐颜开拍手称快。从2006年开始,种田的农民不再向国家交公粮哪!从此,农民不仅种田不交农业税,而且政府每年返补粮种补贴,极大调动了种田人的积极性。在我国延续两千多年的农业税,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悄悄地走进农耕社会的博物馆。国家取消了农业税,粮食实行市场经济体制,随之基层粮站成为历史。

那年代丰收的年成,农民踊跃向国家交征购任务,遭遇颗粒无收的自然灾害的年成,政府及时发放救济粮解决灾民吃饭的问题。如果部分地区遭遇粮食歉收的年成,国家在春季下拨返销粮解决受灾农民的温饱。1983年家乡遭遇50年不遇洪水灾害,国家按人口供应救济粮,按户发放救济款,使灾民度过灾年的饥荒,充分体现了我国社会主义制度无比的优越性。

曾记否,那年代农民交公粮,生产队用颗粒饱满,黄灿灿的稻谷交公粮,把质量稍差一点的稻谷留着分配人口粮。那年代农民春播秋收,风里来雨里去,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默默无闻地耕耘着贫瘠的土地。那年代农民种田缺少农药化肥,农技不发达,品种退化,亩产较低,收获的粮食除交公粮外,仅仅解决温饱,充分体现了泥腿子浓浓的爱国情怀。人们岂能忘记,如果那个年代没有农民辛勤的耕耘,哪有城里人拿“红本子”吃优质大米呢?农民用辛勤的汗水种出的粮食支援国家建设,他们才是那个年代可亲可敬的劳动者。新中国第一代种田交公粮的人,大多悄无声息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才是最苦最累的一代农民。第二代种田交公粮的人年事已高,土地扭转给种田大户机械化种植,他们的晚年赶上改革开放的年代,过着吃穿不用愁的好日子。

世事变迁,今非昔比。社会的发展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那年代吃香的粮站,如今已是铁将军把门,房子断壁残垣,院墙内杂草葳蕤,一片荒凉。有的粮站租赁给别人,重新改建后经营其它的行业。粮站是计划经济在农村的一个缩影,成为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一个记忆的音符。基层粮站的兴衰,见证着物资匮乏从粮油凭证凭票供应,到粮油开放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见证着商业户口拿“红本子”吃商品粮,到取消城镇户口,城乡一体化的社会公平;见证着伟大祖国从一穷二白,百废待兴,物资匮乏,到市场繁荣,物资丰富,经济建设快速发展的新时代。

在夜幕降临的傍晚,我伫立在阳台上,用在口琴吹奏《扬鞭催马送粮忙》这首激情奔放的旋律时。瞬间,那年代农民交公粮热火朝天的场景,像放电影的一样一幕接着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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