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行书:自然书写的典范丨何素成 文
《兰亭序》、《祭侄文稿》、《寒食帖》,是中国书法史上共认的天下三大行书(附图)。可以说,三大行书浓缩了中国书法艺术的精华,涵盖了中国书法的两大流派,标志着中国书法尚韵、尚法、尚意的三座高峰,千百年来滋养了无数书法家和书法爱好者,始终引领着书法潮流与书法发展,成为历代书家、学者研究书法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三大行书带给我们的教益实在是太多太多,单从自然书写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在书写环境、书写情感、书写技法还是书写美学方面,都堪称典范,值得我们探讨和借鉴。
书写环境自然形成
研究三大行书的自然书写,首先要研究其书写环境。书写环境可分为大环境和小环境,大环境包括书家所处的时代和社会,小环境是指书家的家庭、个人乃至书写创作时的具体条件。无论从大环境还是小环境看,三大行书创作时所处环境都是客观自然形成的。《兰亭序》产生的背景是东晋文人春天修褉、饮酒、赋诗的雅集。公元353年,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美好初春,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山水佳境,王羲之、谢安、谢方、孙绰等名士,还有王氏家族诸子弟王凝之、王徽之、王献之等共41位文人,依水列坐,饮酒唱咏,共得诗37首,最后决定把这一天即兴的诗作收录成《兰亭集》,大家推王羲之为集作序。王羲之在众人推崇、自己微醺的状态下,在这山美、水美、酒美的佳境中,他凭借多年修为、积淀的魏晋风度和笔墨功夫,一边文思隽永,一边从容书写,步履悠闲潇洒,不疾不徐,一挥而就了这篇324字的千古美文、“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祭侄文稿》产生的背景是安史之乱下的国恨家仇、悲痛欲绝的情境。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年),安禄山兵变,大军势如破竹,大唐江山危在旦夕。当时颜真卿镇守平原(今山东陵县),堂兄颜杲卿在常山第一线与敌人交锋。后常山被攻破,颜杲卿被俘,父子皆遭杀戮。两年后,颜真卿带兵收复常山,找到侄子颜季明的尸骸,悲家国之痛,伤青春之逝,奋笔写下了这篇气壮山河、名垂万古的《祭侄文稿》。《寒食帖》产生的背景是苏轼官场遭陷,被贬黄州时饥寒交迫、穷困潦倒、精神苦闷、心如死灰的困境。公元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的诬陷,几经磨难,遭贬黄州。到1082年寒食节是“已过三寒食”,这一年是苏轼生命低潮的谷底。寒食节后,在连月淫雨、潮湿苦闷的春天,流放江边的诗人,面对寒风萧瑟,心情萧索,看海棠花凋谢坠落乌泥之中,感叹岁月逝去,无声无息,自己仿佛从青春少年大病一场,病起已是满头白发,而眼前是荒苦苍凉孤独的流放岁月。他想接近君王,但尽忠无门;想祭拜父母,却尽孝不能,生命中途,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在这样的境况下,他愤笔写下了这篇贫病交加、悲苦欲绝、史上著名的《寒食帖》。上述可见,三大行书产生的背景都是与时代、社会密切相关的,书写环境都是在特定时代、特定社会、特定地域、特定群体中形成的,作者想主导、想设计、想改变都是不现实的,他们只能在这样特定的环境中挥毫写下自己的感受,留存历史的印记。
书写情感自然迸发
每一个书家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创作每一幅作品时,书家的情感会自觉不自觉地、或多或少地注入笔端,留在字里行间和墨迹之中。王、颜、苏三位大家在书写时除了有一般书家流露情感的特征以外,比常人来得更外露、更猛烈、更持久、更有感染力和震撼力。王羲之书写《兰亭序》是即兴自在地挥毫。在王羲之的生涯中,任职会稽内史的四年,可以说是他生命中最精彩、最快乐的四年。他到任会稽经过一年多的治理,凋敝的民生大有改观,逐渐政通人和。永和九年(353年),他在公务之暇发起组织了兰亭雅集。雅集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曲水流觞”,“一觞一咏,畅舒幽情”。在这样一个偶发的情境中,众人作诗成集需要作序,而他是这次雅集的主人、地方最高长官,又是颇具盛名的书法家,因此作序非他莫属。在现场,王羲之在众雅士的推拥下,在酒精的刺激下,即兴挥毫,一气呵成诞生了“天下第一行书”。不仅如此,王羲之在文章中还表达了非常深沉的生命意识,感叹人的生命之短暂,唯有山水天地是永恒的,让后人看到了王羲之的一种生命的真情,生命的温情,生命的深情。颜真卿书写《祭侄文稿》是怒不可遏的情感爆发。安史之乱爆发后,颜氏兄弟率先反抗,颜氏一家30余口被害。在这样极度悲痛、极度愤怒而又极度无奈的情况下,颜真卿奋笔写下了血泪交织、悲愤交加、字体交错的《祭侄文稿》。他的忠烈之节、凛然正气和端庄浑厚的书法相得益彰,令后世高山仰止。苏轼书写《寒食帖》是悲苦苍凉的独白。他遭贬黄州,惊魂甫定,在流放的心境下,人到中年有了深沉的沧桑之感。面对倾盆大雨,“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内心深处隐藏的孤独、悲苦、愤怒与对抗便自然而然地涌向笔端。“死灰吹不起”,这是一个英雄末路的恸哭,这是一曲生命的悲歌。可以说,三大行书是三位大家真实情感在特定环境下的自然迸发,是他们亲笔书写的动态“生命史”。
书写技法自然流淌
技法是书法的基础,是书法升华为艺术的基本条件。一般书家在书写的时候,会考虑如何用笔,墨法怎样处理,章法如何布局,写前构思、写中调整、写后修改乃为常态。但三大行书的诞生,却是三位书法大家在特定环境中一挥而就的佳作,并非前思后虑、刻意打磨的书法作品。先请看《兰亭序》,当时王羲之已经有点酒醉了,他提起毛笔,信手拈来,写了这篇有涂改、有修正的“草稿”,成为书法史上“天下第一行书”、流芳百世的美文。我相信,王羲之在书写时,并没有想到怎样用笔、用墨和布局,显然不是刻意的,只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是即兴、自信和自在的,技法在他的笔下自然流淌着。全篇324个字,书写从头到尾,不激不厉,一切顺心自然,就像山涧潺潺流淌的清泉,蹦跳、绕石、拐弯,自然天成。21个“之”的写法无一相同,我相信也非王羲之事前设计刻意写成,而是他长期积累、潜意识地外现而已。朱熹评右軍曰:“玩其笔意,从容衍裕,而气象超然,不与法缚,不求法脱,其所谓——从自己胸襟流出者。”再看《祭侄文稿》,此篇“草稿”,初看觉得全文不够工整端正,字体大大小小,涂涂改改,有的潦潦草草,但当你静下心来仔细阅读,认真揣摩,便会发现精彩连篇,令人拍案叫绝。全文楷、行、草交互错杂,变化万千,虚如轻烟,实如巨山,动静之间,神奇莫测。初看没有章法,却是和谐的整体布局,比初唐的谨守法度有了更多的变化,这是作者在严格法度训练之后的即兴佳作。随着情感的起伏变化,作者笔下的字体也随之跌宕跳跃,让读者领略到了书法随情绪流转的绝美经验。作品中狂草与行楷的相互激荡交融,如同一首令人沉醉的完美的交响曲,让人流连往返。再请看《寒食帖》,大文豪、大书法家苏轼是“尚意”的领军人物,推崇“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他写字时肘靠桌子,不悬腕,不费力,自自然然四两拨千金,有一种从容,一种自在。他的作品不在用笔法度、结构上纠结,而是书归自然,大小欹正,浓淡干湿,率性而为,追求字外的意趣和神髓。当时人在炫耀自己书法俊美的时候,苏轼却调侃嘲弄自己的书法是“石压蛤蟆体”。像苏轼这样的大家,“尚意”书法理念的代表人物,创作《寒食帖》时不可能刻意注意笔法,而是追求自然天成,他的书法随诗文一同走入不假修饰的平淡天真。比如作品中“卧”、“闻”二字,正是“石压蛤蟆”,扁平、难堪、破烂,然而那难堪、破烂,或许正是他亲身经历的要讲述的人生。乾隆曾评曰:“若区区于点画波磔间求之,则失之远矣”。黄庭坚题跋《寒食帖》曰:“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苏书为“天然自工,笔圆而韵胜”。
书写美学自然呈现
在中国艺术史上,书法和音乐、舞蹈、绘画、雕塑一样,是中华民族文化艺术宝库中一门特殊的艺术形式。书法并不只是技巧,而是一种审美。三大行书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告诉我们,他们是中国书法美当之无愧的代表。人们不禁要问,三大行书的书法美是怎样打造出来的?其实,三位大家创作这些作品时,并没有刻意去策划表现美,而这种美是自然呈现在他们笔下的。《兰亭序》呈现的是晋人萧散超逸的风韵。这是一篇没有誊写工整的“草稿”,因为是“草稿”,所以就保留了作者最初书写时的随兴、自在和优雅。王羲之此时的心情是自由的节奏,真正的不激不厉,连书写中的涂改墨迹,也一并融入书写节奏的变化,使作品在平和中显跌宕,让我们欣赏到原创者当下不经修饰、毫不做作的一种即兴之美。作品中“崇山”二字的添加与后面几处涂抹和覆盖式修改,丰富和拓展了作品的层次,使作品有了一种新的独特的墨色之美和章法之美。这种美与魏晋人生命的那种高贵优雅相表里。王羲之将他风神潇洒不滞于物的优美自由的心灵在不激不厉的书写中完美地呈现了出来。这篇美文,前半段是极其的明媚清朗,后半段转入高旷幽远的哀伤,连哀伤也是萧散优雅的。而今人取法“二王”多在技巧层面,以世俗功利之心,徒炫技之“妍美”,却无晋人萧散超逸的风韵,以俗入雅,只能使雅者变俗,因而与《兰亭序》的美学特征相距甚远。《祭侄文稿》展现了颜真卿书法沉着厚重、磅礴大气的美学特征。这篇行草即兴之作,有其独特的美学特征,即以“意到笔不到”的潇洒、自由、变化,甚至以狂草入行书,飞扬跋扈,跌宕纵肆,丝毫不让“颠张狂素”专美于前。此作节奏美感强烈,开篇颜真卿在强烈的悲恸情绪中,努力控制自己,书法线条平铺直叙,仿佛在积蓄力量,娓娓道来事件的缘由。接着是充满感伤的回忆,家族里的优秀后辈惨遭屠戮,颜真卿的情绪进入悲愤痛苦的压抑,书法线条跳回现实,变得沉重而凄楚。到第三部分,“父陷子死”,“贼臣不救”,颜真卿悲愤交加,笔画线条里浸透着老泪纵横的苍凉。最后一段,“方俟远曰”,“卜尔幽宅”,颜真卿的笔墨变化非常大,书法线条变成尖锐的高音,在纸上飞快划过,线条似乎逼压出了他心中的剧痛,使之书法美学中沉着厚重、磅礴大气的力度也达到了高峰。颜体书法美学的千变万化,令人叹为观止。《寒食帖》是宋人美学最好的范例。正如苏轼自己所说,写作时“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美学上的“好”,不是技巧,是心境。技巧可以重复,心境却不可重复。苏轼在行笔中着重“字”与“心境”的契合。如 “空”“寒”“破”“湿”四字,是他生命心境的状态,是全诗的文学核心,也是全篇书法的焦点。帖中的诗句毫不矫情,近于白话,平铺直叙;书写毫不刻意,毫不做作,依旧是“蛤蟆体”,笔意随着文思的变化而变化;书法和文体一同展现的是不假修饰的平淡天真。人生的各个阶段,从青春华美,到衰老苍凉,东坡都转换成书法、转换成审美。三大行书虽历经千载,依然为艺术及世俗审美所接受,并目为无上神品,是因为其所呈现的美,是“书初无意于佳乃佳”之美,是情见乎文、情见乎墨的一任自然之美,是“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的自然美。很值得我们每一个书家学习和借鉴。
三大行书作为自然书写的典范,对于我们研究剖析当下展厅书法现象,改进创新书法承传的形式和内容,都有很好的启迪和借鉴作用。一是从作品承载的内容来看,书法应该成为记录和反映时代、社会和生活的载体。阅读《兰亭序》《祭侄文稿》《寒食帖》三部作品,我们可以通过三位大师的笔墨了解时代变迁、社会遭遇及个人命运,这是作品经久不衰的生命力所在。而当下展厅的作品,大多抄写古诗词或书论摘句等,丝毫不见作品所产生时代的影子,缺少生活气息,缺乏个人印记,展了也就了了,因而不可能具有长久的生命力。二是从作品书写成稿的过程来看,自然书写应该成为书家追求的书写习惯。当下展厅书法作品形成的过程,大多是刻意设计、刻意修饰、刻意打造而成,人工斧凿的痕迹很重,是书法工厂加工品,不再是随意挥洒的天性流露,更没有林散之所说“写到灵魂最深处”。而三大行书,都是“草稿”,作品保留了创作者最饱满也最不修饰、最不做作的原始情绪,这是三位大家长期积累、“偶然拾得”而不是刻意求之的神来之笔,在有意无意间完成了一件他们自己也无法复制的杰作。正是这样的作品才会走入历史,才会永恒。当下展厅导向带来的严重后果是,书法家和书法爱好者整天都在围绕展览这根“指挥棒”转,哪有时间去深入生活,提升修养,静心创作,因而书坛出现有“高原”没“高峰”的现象也就不足为怪了。三是从作品具有的内涵来看,书家的深厚学养和崇高境界应成为支撑作品的硕大基座。三大行书有个共同特点,都是作者自作诗文、自我书写,文学内容与书法形式融为一体,成为书法史上文学美与书法美的“双璧”。而当下有些靠展厅成名的书家,很少去追求字外功夫,多在技巧上做文章,在形式上变花样,以吸引眼球,引一时哄动;以打动评委,能参展获奖。这样产生的作品,徒有书法的外形,却缺少书法的内核,从书法史来考量,即使今天获奖了,也只是昙花一现、匆匆过客而已。
中国书法已经走过了千百年漫长的岁月,其实用价值越显衰弱,审美价值也变化颇大。怎样传承弘扬中国书法这一传统文化,除当下展厅功能以外,应该还有更多的适合时代、符合规律、行之有效的形式和办法,值得我们每一个书家深入思考研究,并为之终生求索。
何素成,江苏省盐城市政府原秘书长,现任盐城市行政管理学会会长,盐城市书法家协会顾问。2019年出版专著《诗评历代书法家》,获盐城市政府文艺奖二等奖。2021年2月于《东方艺术》第一期发表9000字论文《探寻通向高峰之路——历代书法大家艺术人生实践的启示》。2021年4月22日在《书法报》发表5000字论文《我的书法实践和书法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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