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权:话语不多的父亲
话语不多的父亲
张守权
个子不高,大大的眼睛,一张国字脸;话语不多,性格温和;衣着得体,整洁不赘;做人诚恳,办事稳当;偶尔说上两句笑话,也是你笑他不笑;温和中透着威严,谦辞中裹着自信。这就是我眼里的父亲。
我三岁时,父亲带着奶奶、母亲、两个姐姐和我,从县城搬到陌生的小村庄,借住于堂姑家的一间土坯房。到我刚记事时,他在生产大队的农场当会计,虽然农场离家不远,但却很少回家。稍有空闲,他就会往其它村屯住的叔叔、姑姑家里跑,或去县里的姑姑、哥哥家。偶尔在家里呆上几时,也很少听他说话,不是坐在凳子上,就是坐在炕沿边,两只手扶于膝盖,半低着头,眼睑下垂,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姐姐和我不明就里,怕他睡着了摔倒,便上前推他,提醒到炕上去睡。他的反应先是一声,嗯,然后再缓缓抬起头回答一句:我不困。时间久了,我们也似乎明白了他不是犯困,而是在想什么事,便不再去打扰他。后来,很多事情证明,他可能真的是在利用半睡的状态思考问题,要不怎么当别人有事请教他时,他总是能拿出好办法呢?
正是父亲的不多言多语,又点子正、办法多,久而久之,在十里八村的威信也就逐渐上升。谁家有了难事或邻里之间出现矛盾,求他出主意、解矛盾的也越来越多,而他也乐于去做这些事。“帮人做点事又累不坏,总比在一边看热闹好吧?” 他自己解释说。
另外,父亲做事想得开,能容忍,从来不跟任何人斤斤计较。即使伤害过他的人,他都能与其继续相处,我亲眼所见的一件事就极为典型。
父亲的一位顶头上司,为了往自己手里多弄一点钱,让父亲做假账,遭拒而恼怒,此后便到处说父亲如何如何不好。可当别人问到父亲或有人要为父亲打抱不平时,父亲则回答:“可能是我的毛病,不地(不然)别人怎么能对我有意见呢。”事情的原委他就是不讲,也不解释,因为解释就要说出真相。也因这事,父亲辞去了这份工作。父亲离开后,这位顶头上司隔年就出了事,交代问题时,还算有良心的他自己说出了诬陷父亲的真相。事情过后,父亲对待他还像过去一样,而他也逢人便说,最对不起的就是老张二哥(他对父亲的称呼)。
慢慢地,公社、县里的干部只要到我们屯子来,基本都派到我家或主动要求在我家吃饭。除了母亲饭菜做得好吃,另一因素就是为了和父亲单独谈话。每到这时,我们就被请出屋外。可出于好奇,我会悄悄趴在窗下听,但听了也等于白听,因为听不懂。
那个时候在闭塞的农村,那些一个大字不识的老百姓,多数只知道干活种地,听人吆喝,老婆孩子热炕头,头脑里根本就没啥思想,即使跟他们交流,也不会说出子午卯酉来。可父亲却能享受“大领导”单独会面的待遇,一次、两次、三次,次数多了,身份自然就被抬高了。也不知从哪个人口里先说出来的,竟然给父亲冠上了“张县长”的美称。这美称虽说名不副实,可父亲好像挺受用,既不解释也不反驳,如果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他就用三个字回答:“净瞎说。”
是的,父亲是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论文化只读了三年私塾,论出身是世代的农民,论经历未担任过任何领导职务。唯一不普通的是父亲做事可信度高,看待事物有思想、有依据、有见解;此外,除了我和两个姐姐还小,三个大一些的儿子已经离开农村参加工作或已成为军官,其身份自觉不自觉地又高了一成。
我们屯有位车老板姓于,人称外号“于老狠”。狠的是那鞭头又准又狠,准到不管麻雀落在什么地方,只要鞭稍能够得着,一鞭子下去保准鞭响鸟落;不管多难驯服的马,只要到他手上,啪啪几鞭子,顿时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马疼得只顾了哆嗦,哪还有再耍脾气的份。他鞭法这么好,驯马有一套,脾气更是难以驾驭,点火就着。一次,真的县长检查工作到了我们村,可能对有些干部的做法不满意,便当众训斥。恰巧被他看到,就插话想替挨训的人打抱不平,旁边的人赶紧告诉他这是县长。可他偏不信邪,并说县长也照样敢用鞭子抽。本来县长正在发火,听他这么一说,就激了他一句,没想到这老先生敢动真格的,手起鞭落,县长的帽子随着啪的一声落于地上。这一下更惹恼了“县太爷”,听得一声“把他给我抓起来!”随行的公安便向老于冲过去。老于也感觉到大事不好,提着鞭子就跑,一口气跑到村北的大壕边,回头看看没人追上来,就蹲在壕里不敢再出来,直到天黑才战战兢兢偷偷溜到我家找父亲求情。父亲笑了笑,对他说:“你回家吧,没事。”此时他那里知道,他跑掉后,是父亲找机会凑到县长跟前,对着县长耳根嘀咕了几句,而后县长点点头回答:“有老张头求情,算了,不追究了。”过后,老于也逢人便说,我这一辈子,谁都不服,就服老张二哥一个人。
不仅如此,父亲还是位很不错的“月下老”呢。不过这个月老既不是专职,也不是自荐的,而是无意中被人给推进来的。
这事得从我们屯里任老蔫的婚姻说起。这位老蔫是参加抗美援朝后复员回的老家。因为太蔫,话语特少,三十好几了还打着光棍。他到底蔫成啥样,用句土话形容最贴切,“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女人们别说姑娘,就是寡妇看到他那个熊样都瞧不起。之前,那些专门保媒拉纤的也曾极力给他牵线,但都落得无功而返。
后来老蔫嫂子找父亲帮着出出主意,结果,这主意一出不要紧,倒把说媒的角色落在了自己头上。别看父亲话语不多,可善于将男女双方的条件进行有效搭配,没过多久还真就撮合成了临屯一位二十八岁的大姑娘,而且第二年就喜得贵子。这时的老蔫你再看,腰板直了,头扬起来了,整天笑得合不拢嘴,见了谁主动搭话,干起活来劲头十足,生活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有了这一例开头,父亲的“帖子”便多了起来。那些阶级成分不好,被称为地主“崽子”,没人敢嫁的;身体有缺陷,外表形象不好,姑娘不愿嫁的“难士”的家长们纷纷登门求援。哎,你别说,在父亲的撮合下,他们还真的一个个把媳妇娶到了家,之后的生活还都很幸福。
父亲帮人保媒拉纤虽然分文不取,可每到过年过节,也免不了有表达感激之情的送个糕点、罐头、烧酒啥的,父亲嘴上说“我也没干啥,你们总给我送东西干啥?”简短的话语和他那微微的笑意中能够看得出,他老人家心里的满足感、成就感,用如今俩字——爆棚!
父亲是位小人物,他能做的事也都是小事,可从一件件小事中却验证了他向善、助人的品德。
父亲的故事不够精彩,可细细想来,人生并不一定非得轰轰烈烈才算精彩。
父亲的一生平淡,可在自己的平淡中,却把儿女们培养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我想,这恰恰是他的出奇之处吧。
父亲的话语不多,可他的话算得上一言九鼎,掷地有声。“听其言不如观其行”,他所做的事,不正是对此最好的诠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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