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部分地挽救了我的心
它部分地挽救了我的心
——关于巴哑哑诗集《因思念而沉着》
文/蔡朝阳
怎么说呢
只有在切分
这些句子的时候
我感到一种
沉醉的自由
忘了还有那么多
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
我迷恋于此
但也知道
不能赋予它
过多的意义
虽然它部分地
挽救了我的心
这首诗的作者是巴哑哑,标题叫做《诗人》。
我很喜欢巴哑哑这首小诗。其实,这首诗也可以用以指代任何写作者,比如说,我。只有在排列这些方块汉字的时候,一个写作者,才会感觉到规则之下的自由。并且,沉迷于此,不知疲倦,永不止息。确实,对于我们单调、贫乏而又过于漫长的人生来说,能够有一种类似于“小强填字”的文字游戏,真是很幸运。
去年,我讲了一个古文课,今年,我会讲一个唐诗课,在读到一些古人的晶莹篇章时,比如散文《与朱元思书》,比如诗歌《问刘十九》,我总会觉得,写作真是一门手艺,而这一门需要精益求精的手艺,就是你一生无限的征途。
尤其是,这不单是一门技艺,里面更包含着对意义的追索。正因为人生的不确定性,所以我们总是要向虚空索求意义。这个时候,“小强填字”的文字游戏,部分地挽救了我的心。对我而言,正是写作,让我觉得,有一种可能虚幻,但往往无比真实的意义感——挽救了我的心,也挽救了我的人生。
然而有意思的是,在这本诗集里,又有另外一首诗,恰成对比。
我是
可耻的现实主义者
精于计算日常
热衷学习各项生活技能
认为阳台的花需定期浇水
厨房和马桶应保持洁净
我要求秩序
但不要求服从
偏爱会生长的事物
包括小孩和所有树木
我认为沟通是必要的
但过于艰难时放弃并不可耻
我做过的最无用的事是写诗
既深信又怀疑的
是爱情的传言
这首诗,标题叫做《告白》。很真实,有自嘲,但又自信,一种真实的悖论,直率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上一首诗里,我们确定,写诗这件事“它部分地挽救了我的心”。这里的告白则是,我们其实并不信念笃定。所以,“我做过的最无用的事是写诗”。这跟李贺说的“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还真蛮像的。我喜欢这一句,也因为,这是我自我怀疑时的真实心态。
然而,巴哑哑又引用辛波斯卡的句子:“我不确定重要的事 / 比不重要的事 / 更重要”。巴哑哑说:“我喜欢她的这个说法。这并非一句漫不经心的俏皮话,而是某种对生活真相的揭示。”
很好,归根到底,写作这件事,还是被肯定了,被赋予了价值。确实,写作,“会在现实向你提出种种不容回绝的要求时,为灵魂或内心保留一点可供回旋的余地。”我很高兴巴老师能这么说。
以上我所举的两首诗,都出自巴哑哑的诗集《因思念而沉着》,乐府文化出品。
书做得很漂亮,素朴而沉稳,就像巴哑哑老师这个人一样。我在翻看的时候,掉出来一张很小的书签,上面写着小小一行字:我不要智慧,只要柔和。看到这行字,你是会沉思一会儿的。
这就是诗歌。
阅读诗歌是一种特别出神的体验,这个时候,汉字就是最纯粹的存在,会在静默中,突然涌现,被你感知到,就像一粒微尘,被阳光照见。
巴哑哑,我很熟悉她,是小书《我家有个小学生》的责编。图书编辑,是她的工作,而她的多重身份里,诗人,是一个经常被忽略不计的身份,就像她自己的说法。我不觉得这是谦虚,而是她的真实表达。
我对诗人称谓的羞赧,不仅仅是因为诗人的身份在我们的社会语境中已被污名化而极易引起种种误解,还在于,在我的心目中,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需要极其严肃与苛刻的条件。给自己贴上诗人的身份标签并不太难,难的是始终能够以诗的方式去创造。诗人回应世界的方式,必须是诗本身,而不是别的什么。(巴哑哑《因思念而沉着》后记)
或者说,对于巴老师而言,写诗也只是她的生活方式之一。这件事,只跟自己的内心世界有关,而与他人无涉。这是确实的,因为,很多时候,写作是私事。对于我,也是唯一能自我搞定的事。
但在我,却因为遇到了一个本身是诗人的责任编辑,而感到幸运。此前,虽然也读过巴哑哑老师的诗,但说实话,不够认真。就像“睡觉前读首诗”那样,偶尔的涟漪,转瞬即逝。但是当你沉静下来,将这一本素朴的诗集一页页翻阅的时候,你就会进入一种出神的状态。语言,它不是媒介,也不是能指,语言就是抽象本身,也是真理本身。这是巴老师的诗歌给我最纯粹的感受。
为什么说,我很幸运呢?因为,不谦虚地讲,一直以来,我也是一个有追求的写作者。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对自己的写作语言,是有要求的。甚而可以言之,是有一定的审美门槛。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学习,远未成熟。而我的习作,很多朋友说,自从你开始写孩子的故事,你的文字才好看起来。
是的,在我出版过的那些书里,最满意的,其实就是《我家有个小学生》。我不是诗人,行文风格,就适合写散文。因为有了孩子,便有触动,记录孩子成长,并在孩子成长中反观自我,理解自我,这是做父亲这10多年最大的收获。这些内容,都收录在《我家有个小学生》里。所幸,遇到了一位本质是诗人的责编,她有着对这本书的文字的最好理解,于是,也使得这本小书,有了现在最好的呈现。
“诗人是你全然投身于词语,在世界和词语之间秘密地纺线、编织的时刻。”巴老师在《因思念而沉着》的后记里这么说。很高兴,我的责编,是一位有这样的觉知的诗人编辑。因为,就像任何一个对写作这件事有追求的写作者那样,我也在意文章的质地,汉语的质地,而这一点,被一个诗人看到了。
我想说的是,一个散文的写作者,也有类似于诗人这样的体验。因为写作这件事,总是相通的。
我想用巴哑哑的一句诗来概括——我所需甚少又所需极多。这一句,来自巴哑哑的短诗《九月》,全诗如下:
我所需甚少又所需极多
譬如:
在漫游的云下
静立片刻
嗯,所需甚少,仅仅静立片刻;然而又极多,因为这一瞬间,转瞬即逝,而永不餍足。
这些极多的永不餍足,也还表现在:我希望我的语言,“海水一般坚实可依/永不会失去它的所指”;我希望我的语言,“就像麦子一样/一颗就是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