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如:深山里的爱情/将军的女儿为何一辈子甘心跟随深山老林的农民?

深山里的爱情

彭  如

在莽莽苍苍的九龙山中,藏着养在深山人未识的黄金洞水库,水库边上全是生长了不知几千几百年的密不透风的老树粗藤,山林中有一座吊脚楼,但凡世上的吊脚楼,不是竹的,便是木的,但这座吊脚楼却是水泥版的,散发着现代化的工业味。当我们闯入这一片满是原生态风情的处女地,展眼望见这座吊脚楼时,无法不困惑:又不是风景名胜处,为什么修这样一座吊脚楼呢?既然修吊脚楼,又为什么要用水泥来修呢?就地取木不是更方便也更有韵味么?主人沉吟着,然后摆上一壶家酿的米酒,慢慢地对斟对饮起来┄┄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将时光的指针拨回到1949年,黄金洞的沟沟壑壑中虽然也有散落其间的生生不息的原住民,但山林太过于黑压压的苍茫壮阔了,而人又过于单薄渺小,人便仿佛也便成了这山里的一株草或者一痕苍苔。鸟啭春天,蛩鸣秋季,飞禽走兽便占山为王的成了这里的霸主。荒凉、静默的黄金洞, 常常朝着山外一望好几度春秋,都等不来一个客人。

九月,黄金洞进入由苍翠到金黄的更替,苔湿路滑的峡谷中,破天荒的走来了一对青年男女。虽然他们看起来已经疲惫不堪,衣饰不整。仍掩不住他们与本地人的泾渭分明-----男的有气宇轩昂之姿,女的有大家闺秀之象,他们像是被从城市里端来的盆景。这两个山外来客中男的叫石军,女的叫刘佳。越来越陡的山路耗尽了刘佳的全部体力,汗水濡湿了她的丝绸旗袍,仍然看不到石军所承诺的给她的“家”,目光的终点始终是一蓬又一蓬的丰茂的茅草。石军看着身边这个原本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不由心生怜惜,索性一把将她背起,咬着牙根一瘸一拐地向着山林更深处走去。空寂的山林里,传来看牛娃的山歌:

养女莫嫁黄金洞,
十条界,九条冲,
玉米难折,籼子难舂,
十家扁桶九家空……

歌声稚嫩,稚嫩中却不无生活的艰辛和自嘲。

石军说:“佳,听见了么?”

刘佳回:“不是聋子,怎么没听见,跟相爱的人回家,再苦再累我也愿意。”
    石军心头一热,背着刘佳的手箍得更紧了。

时近中午,刘佳已经记不清到底爬了多少坡,拐了多少弯,摔了多少跤,喝了多少回山泉水,终于走到了一处孤零零的吊脚楼前。石军揽着刘佳,指着残破得似乎仅剩个架子一样的吊脚楼说:“我们到家了。”

吊脚楼坐落在一条狭窄的山谷里,最近的邻居隔着三道弯。屋前有几株柿子树、枣子树,枝繁叶茂,成为这座贫屋寒舍最好的装饰。屋后有几块带子田,田的周围全是密密匝匝的翠竹。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刘佳知道,她和石军以后的日子,就全仰仗这山、这竹、这田了。

今天是刘佳步入石家的第一天,也是她和他新婚的第一天。刘佳看着四面稀奇古怪的农具,看着久经烟薰火燎的木板,以及窗台上的牵牵连连的蛛丝儿,脑海里瞬间闪现过她长沙城里的家,在那里她有过红地毯的幻想,还有教堂里仁慈庄重的主婚人,有墙壁上的民族风的华丽帷幔。然而自从遇到了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之后,她便推翻了原先的所有对于爱情的规定,认定这些不过是爱情里的无关紧要的饰品,认定了爱情其实就是心与心之间的相遇。

入夜,石军点起了松油灯,对山里人家来说,就算松油灯也是奢侈的。一道用玉米、肥肉和青菜一锅炖的汤食端上来,这便是他们的新婚晚宴了。山谷里传来回环低沉的水流声,和着如诉如泣的松涛声,更显着不可言说的蛮荒和深遂,像是穿越时空走入千万年之前的原始。对于刘佳来说,贴着明星画的旅店,纵横叉的公路,无所不有的杂货铺子,会做各种新式旗袍的裁缝铺,像是上一辈子里的场景。

黄金洞村的父老乡村听闻曾被抓去当壮丁的石娃子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而且带回了一个女人,而且是极标致极端庄的仙女一样的女人,都爬山过岭,从十界九冲来石家看稀奇。从祖上的祖上起,肯嫁到黄金洞村的女子,要么就是家境贫寒到无路可走的,要么就是身带残疾模样不周全的,或者是二婚三婚的女人。然而眼前吊脚里的这个女子,皓齿蛾眉,模样俊秀,举止言行中都是满满的聪慧大方。不知道她怎么会肯下降到这又穷又苦的山里来。村民们殷勤地祝贺着,说着各种打趣的或荤或素的笑话,又吵吵嚷嚷地要喜糖吃。然而背过吊脚楼的主人,却是无穷无尽的疑惑:

“这山窝窝里是藏不住金凤凰的,看什么时候飞走吧。”

“不会是哪家窑子店里带来的婊子吧。”

“石娃子靠什么交上这样的桃花运”

无论村民怎么猜测和试探,石军和刘佳只微微一笑,不解释,不反驳,不生气。他们按照自己对于生活的规划和设想,开始了男耕女织的日子,虽然刘佳对于砍柴、挖土、种菜等等的事,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甚至还不如孩子。但有什么关系呢,刘军有的是耐心,有的是爱心,足以包容和呵护她这点笨拙。生活在恩爱、清贫、平静中继续下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刘佳以为,自己从此就进入地老天荒的开篇了。

得得的马蹄声,踏破了黄金洞村的宁静。一队持枪的官兵如鬼子进村般,将惊惧不已的村民赶牛羊一样的押到了一块空旷的坪地上。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甩着步子,雄纠纠地站到高处:

“乡亲们,打扰你们了,今天请你们来,是想要你们帮我刘某一个忙。我的女儿刘佳,年纪轻,不懂事,被贵村的一个叫石军的拐来了。今天我必需要带她回去,凡是帮我找到人的,还有提供线索的,都是我刘某的恩人,我重重有赏。如果隐藏不报,则休怪我枪口不认人。”

山民一时目瞪口呆,原来石家的仙女是这样来的。但是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谁也不愿意做那个断送石军的刽子手,一时间都默不做声。军官在人群前踱来踱去,用枪托指指这个,敲敲那个,人群愈沉默,他愈难以按捺,不由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手臂一扬,就要杀鸡儆猴。

“爸,枪下留人。” 一个盖着头巾、穿着布裙的年青女人,自树背后踉跄而出,同时一个山民装束的男人紧随其后。两人扑通一声双双跪倒在军官面前。
    军官看着跪倒在他面前的悲悲切切的女子,不过个把月的光景,一个千金万金的小姐,便变成了眼前布衣粗裙的粗使丫头。不由得杀气顿敛,做父亲的一股柔情涌上心头,又生气又可怜:“快跟我回去,这是不是你住的地方,石军他不过是个骗子,骗你来这种鬼都不愿意来的地方。”

刘佳哭道:“爸,是女儿心甘情愿跟石军回家的,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如果您真为我的幸福着想,就望爸爸成全我们,由我们在这自生自灭吧。”

将军气道:“把你送到湖南一师读了几年书,倒把你读傻了。还是石军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吗?放着现成的少奶奶不做,来这里吃苦受累?今天要是老老实实跟我回去,石军的帐以后再算。如果你不听话,我先把石军那小子结果了,断了你的想头。”

刘佳一听,知道父亲军人烈性,说得出就做得到,心头一急,跪行几步,哭道:“爸,石军对我来说,他是我的一切,如果你要对石军下毒手,我就立即死在您面前……”

将军拿枪的手一时僵住了。他深知女儿也遗传了自己身上的这一股百折不回的气性。然后,女儿已经是许了人家的人,并且许的还是上司的公子哥,空手回去怎么跟老大回话。不管怎么样,先捆回去再作打算。不料石军一个箭步,挡在刘佳面前,死死的回护着自己的女人。士兵又想阻止石军,又不敢对这个将军身边的昔日警卫员贸然行事,一时间双方纠缠厮打在一起。

世事总是无巧不成书,一阵密集的枪声从山林四周围拢来,人民解放军得到了情报,赶来消灭这股残兵游勇。将军便再也顾不得女儿,率着队伍迅速消失在九龙山中。

时间在风起云涌又似乎悄无声中走到改革开改以后,世界像换衣服一样换过了一般,让久不归家的游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唯独黄金洞村还是原来的黄金洞村。依然是树木和竹林的世界,依然是挂在半山腰里,被弯弯曲曲的深沟所阻断的村庄,依然是青石、麻石、泥土组成的路,依然是木架式的吊脚楼或者土砖房,连鸟雀似乎还是原来的鸟雀,草都是原来的草,青苔依然是原来的青苔。

在山林中劳作和休憩的村民,惊奇的发现,黄金洞那条唯一与外界相通的羊肠山路上,走来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他的身边簇拥着一群男女老少。他们走走停停,有时尽力张望,有时唏嘘不已,似乎在寻找什么,回忆什么,等待什么。他便是三十多年前曾率兵闯入这里的国民党将军,刘佳的父亲。

经村民指点,将军一行终于找到了刘佳家的房子,当年俏生生水灵灵的丫头,已经蝉蜕成本地人的模样,能熟练操作一切农活,能一口气走十里山路也不觉得累,懂得黄金洞的一切风土人情,艰难岁月掩藏了她身后曾经有过的那些高贵。石军亦从将军警卫员的体面中走出来,跟父辈们操纸学艺,两口子相濡以沫,竖起生活的支撑。

几双手搭在一起,三十多年后的重逢,无语凝噎。将军一把携住女儿:“不如你们跟我去台湾吧,总不至于这么艰苦。”

“爸,我教着一帮孩子呢,怎么走得开,再说了,我也没觉得苦。”

“你走了,自然会有人来,再说这样的条件,有什么割舍不得的”老人苦苦相劝。在三十多年的思念和自省中,一切恩怨都被洗涤和消除,只剩下没完没了的思念。台湾海峡他走了三十多年,终于在今天走了过来,怎么甘心无功而返,怎么甘心海峡那边,在残生中继续思念。

刘佳凝视着鸡皮鹤发的老父亲,当年的那一种飒爽英姿,那一种雷厉风行,已被雨打风吹去,眼前只剩下一个日薄西山的老人。原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相见,原以为已经阴阳永隔,却不料命运居然对他们网开一面,给了他们这三十年后的面对面的重逢。

“父亲,你的两个外甥孙都已考上了重点大学,将来他们也是要回来的,我的家已经在这里了。”虽然是情到深处,虽然也想在老父亲面前承欢膝下,尽一个女儿的孝心,但是离开黄金洞依然不可能,“爸,三十年前我就已经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了。您三十年前用枪都没能让我离开这里,三十年后我更加不可能走。”

将军瞪着女儿眼中的一抹坚毅,即使沧海变成了桑田,唯独眼中的这抹气性不改。养了十八年的女儿,牵挂了三十年的女儿,已经在这里生根、开花和结果。除了这一片深山,世界上再没有其它地方能给她惬意的生长。

老人拉着闺女的手,老泪纵横----是谁注定了这是个抱憾的归程,是谁注定了他抱憾的人生?

刘佳不忍心看父亲眼中的一行老泪,急忙安慰:“爸,请放心,我在这里生活很习惯,在湖南一师读的书没有白读,并且比预料中的更派上了用场,更具有意义。”

没有别的办法,将军只好尽可能的用物质来填补空缺:“把吊脚重新修一下吧。”于是,这深山里便有一座黄金洞村亘古未有的水泥吊脚楼,成为一个黄金洞村的一个耀眼的地域性坐标,也成为年青男女心上的爱情坐标。

主人的酒斟完了,故事也近了尾声,我们在这边荡气回肠,吊脚楼在那边伫立无言。于是大家便生出一种冲动,不如去看看这个故事的主角吧。

在山路间跌跌撞撞的前行,头顶树木荫翳,鸟语唱和。走着走着,像走回到旧时光,像走入一个古木深山的童话场景。

吊脚楼里,刘佳已经是八十多岁的风烛飘摇的老人,她那张被山风吹得粗糙黝黑的脸,已经爬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虽然六十多年来守着这片深山老林,仍然衣衫整洁,举止从容,早年的修养使她决不愿意让自己邋遢。另一位老人坐在木椅上,站起来向我们敬礼,然后继续沉默着,如有所思,若有所忆。我们知道他必然是石军了。

“请你们原谅他,我家老石的耳朵现在有些背,今年86岁了。”刘佳看着身边的这个老人,无限爱怜的,无限深情的,如初堕情网的人看着自己的恋人,亦像母亲注视自己的孩子,亲情和爱情,彼此融合、渗透,直至合二为一。

“大娘,这风风雨雨的几十年,你们一直这样爱着么?”

老人点点头,沟壑纵横的脸闪过一抹少女的光彩,“是的,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其实我一直庆幸自己的选择。”老人的庆幸虽然已经转了黄金洞的方言,犹带着长沙口音。

我凝视着她,这个将军家的姑娘,这个战火年代的湖南一师的高材生,因为爱情,所以跟了她父亲的警卫,农民的儿子。因为爱情,她义无反顾的离开了养育她的家园和亲人。因为爱情,她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锦衣玉食,来了这普通女子都不愿来的地方。层层叠叠的山林,与世隔绝的生活,使她的日子再与精致无关,与琴棋书画无关。但她在苦与累的奋斗中,居然适应了这里的杉木桌和枞木床,适应了这里的玉米和野菜。爱情,该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啊。

夕阳西下,我们也该返回了。我们握过这一对老夫妻的手,往山下走去,回头仰望,深山中那些锯齿形的山峰,一山比一山高,恰恰是“山外青山楼外楼”的写照。满天的红霞好像在山峦上撒了一层层金粉,小巧玲珑的吊脚楼半入山林半在红霞中,不惧人言,不惧冷暖,不惧变迁,它刚烈得毫不含糊,也温润得可托付终生。

【作者简介】彭如,中国民主同盟盟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第六次代表大会代表,隆回县第八、九届政协委员。在《人民政协报》、《文史博览》《楚风》、《故事会》、《湖南日报》、《邵阳日报》等报刊发表各种体裁作品600多篇。著作有《祖孙三代作品集》《走进岩口有洞天》《山沟里的风》。

感恩作者授权  绿 汀 文 萃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