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晴:离家、挪窝与搬家
离家、挪窝与搬家
刘向晴
人的一生大多在家里度过。如果一个人去修行,那是出家;姑娘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去生活,那是出嫁;从老家到另一个地方生活,那是离家;全家人迁到另一个新家生活,那是搬家;仅仅独身一人搬家,那只能算挪窝。我没有出过家,更不可能出嫁,离家则有之,挪窝甚多之,后来搬家亦所频繁。
我初次离家是在54年前上初中时。虽然全家人为我能考上中学而兴奋自豪,亲朋戚友为我祝贺祝福,同龄人为此而羡慕不已,但我自己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就要离开我熟悉的家乡,离开爹妈的呵护和那其乐融融的、温暖无比的家了,一想到要去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学习生活,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害怕。终于,离家这一天来到了。清早,母亲为我准备好了一切行装,并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出门在外要注意的事项,嘱咐了又嘱咐,叮咛了又叮咛。我在嘴上虽然嗯嗯哈哈地答应着,心里却在想着怎样才能逃脱“此劫”。临行时,当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家门前池塘边上小路尽头的那一刹那,突然转身,向着家的方向猛跑。母亲楞了愣,伸手拦住了我,我不顾一切地往回走,把拦住我的母亲挤下了狭窄的小路,扑通一声掉到池塘的水里面……不得已,随后母亲只好亲自把我送到离家二十几里地的学校,安顿好一切,这才很不放心地回了家。初离家门,非所愿也,实无奈也。但这仅仅是我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开始。
初中三年很快过去了,我慢慢习惯了离家在外的独立生活。当我第二次离家到更远的“府城”上高中时,就再也没有发生不愿离家而把母亲挤下水塘的事情了。实在说来,我对家的概念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不知为什么,此时还慢慢滋长出要冲破家的束缚,到充满诱惑的理想之所去大展身手的念头。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当我高二即将读完时,部队要在现读高中生中招一批文化兵,我瞒着家里人报了名。体检、政审一路通关,一切手续搞定,万事俱备,只待走人。可是,好景不长,此事叫我母亲知道了,她匆匆赶到学校,以一个农村妇女的全部热情与泼辣,大闹文雅而温情的全地区最著名的重点中学,斩钉截铁地对学校领导说,谁叫我儿子走,我就死在谁面前!学校领导害怕了,退缩了,和部队招兵的一商量,撤销了我的入伍通知。这次出自我内心的离家愿望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其实,母亲并不是不愿让我远离家乡去寻求发展的,而是鉴于当时的国内国际形势,不想让我去当兵罢了。因为那时,海峡另一面叫喊反攻的声音甚嚣尘上,大有黒云压城城欲摧、战争一触即发之势,对一个农村妇女,你能要求他看多远呢!她只不过是护犊情急,不想在就要发生的战争中(她是这样认为的)失去自己的独子而已(当时征兵政策也规定不征独子)。所以 ,当我高中毕业考上北京的大学时,她一点儿也没有割舍不下的情绪,她的身上洋溢的尽是高兴与骄傲。这一年的九月八日上午九点零八分,我从离家六里地的小火车站出发,带着简单的行李,抱负飞钗,坐火车北上京城,开始漫漫的求学之路。按说,我出发的日子和时刻,按现今时尚的说法,是选也选不到的吉利数字,预示着顺风和希望。但事与愿违,旅途并不顺畅,当我坐车走到长沙时,车站公告说洪水冲垮了前途铁路路基,往石家庄以北所有列车停开,购票者到原购票站退票,何时通车,随时咨询当地车站云云。于是,我做了一次免费旅游,周而复始,又回到原地。这次不愉快的的出行,也真是我北上求学充满坎坷的预兆。从此,我在北方辗转十几年,承受了风霜冰雪大自然给与的冷酷无情,偿遍了人际间世态炎凉的辛酸滋味,失去了家庭团聚其情陶陶的天伦之乐。更让我永远无法抹去的悲痛是,就在我读书期间母亲离我而去了,甚至我连最后见她一面都没能实现。这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当一提到母亲,或看到母亲遗留下的她亲自用过的物品,物在人已亡,立刻泪淋涔,我总是伤心不能自抑,怨责自己不孝之至。大学的五年学习生活,留下的虽然也有愉快的回忆,但更多的还是无缘无故的伤感,无可奈何的叹息。五年一觉大学梦,赢得不学无术名。不过终于熬到了毕业,这一年的冬天,急切盼望走出校门,脱离纷纷攘攘、无休无止无聊的派性漩涡的我们,边打点简单的行装,边抓紧办理各种离校手续,对人生的一次重要挪窝,急不可耐,跃跃欲试。不过后来我发现,由于中间有事耽搁,我的那些学长学弟们,早已走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我和两三个同学还没离校。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相聚,过后,就各奔东西,形同参商,永无见面之日。于是,几个同学都想到有必要举行一次告别仪式,以纪念寒窗五载,同学一场。但当时我们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阮囊羞涩,谁也拿不出多余的“银子”来。还算老天有眼,它宽厚地眷顾到了穷且倒霉的落魄学子,使我们找到了变钱的办法,这就是卖旧书废纸。今天的人们也许都不知道“文革”派生的“读书无用论”影响有多么深远,只要看看当年毕业学生离校丢下最多的是什么,就可豹窥一斑,恍然有所领悟:他们丢下的大多是平时熟读的书和讲义。我和同学弄来一辆板车,仅仅在我们系的十来个宿舍里搜寻,就收集到整整一满板车的旧书废纸,拉到废品站一卖,换钱五十几元,这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足够我们四个人胡吃海喝大快朵颐一顿了,如果有今天的经济头脑,再扩大“搜索面”,在所有的毕业班宿舍收集一番,那是会发一笔小小“文革”财的。今天回想起这些事,也不觉莞尔。互相祖饯之后,第二天各自上路,到分配的单位报到去了。令人格外痛惜的是,参与“最后的晚餐”的一个同学,最终没有离开北京,后来听说,聚餐后他感觉腹部不适,开始以为是吃多了撑的,后来到医院一检查,得知患了腹癌,以至不治而亡,校门未出身先死,长使同学泪沾襟,同学们每当念及,悲恸惋惜不已。
毕业分配时无奈正闹“文革”,当时炙手可热的“林副主席”发了话,北京院校毕业的大学生,除个别特需者外,其余都不能留在北京市内,我被分到了河北省邢台市,到煤炭部所属一个煤矿当工人,“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据说我的分配还算是好的,占了出身“红五类”的光。从学校到矿山,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搬家,算挪窝吧。于是,我一身中没完没了的搬家挪窝就此正式拉开了序幕。我的第二次挪窝是从地下挪到山上,变井下工人为矿上干部。那是根据毛主席关于五大古都要振兴的讲话精神,在靠近五大古都之一的邯郸的山区里筹建一座大型铁矿,我是被调到那里搞筹建工作的。不幸的是,筹建工作遇到了巨大的困难,被描绘成前景光明的“现代化矿山”最终胎死腹中。在等待矿山命运最后宣判的日子里,我在充满田园诗般幽静的山区里隐居生活了大约一年的时间。这是一段值得回忆的日子,我的心情也特别好,农村老乡的纯朴、山居自然清新的景色、古老传统的风俗、绿色环保没有污染的果蔬……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于时间充裕,我在这段时间坚持写日记,还不时有感而发,写下几首歪诗。这段时间是我一身中诗文写得最多的时候,并冠名为《异客散记》。也就在这段时间,不知从何时起,我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思乡之念。儿时深深印刻在脑海里的家乡景象,时时萦绕在我的眼前:“水绕烟村石径斜,鸡鸣犬吠遍人家。声歇要待更阑后,梦里犹闻雨打花”。当时,妻子生下了第一个女儿,我很喜欢她,但要见到她,却只有在梦里才能实现。因梦得团聚,寄书通消息。我向领导提出了调回家乡工作的申请,但不是说不批,就是敷衍搪塞,不给实话,不办实事。此事继续了好些年,总是没有结果,加上此时我的身体有些不适,那多半是气候和水土不服衍生出来的毛病,就更加思家念乡了,它是那样的强烈,因之欲梦总难寐。1977年5月,经过几番商调,调动之事终于有了结果。如果用杜甫写《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心情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当我漫卷行李喜欲狂,心潮翻波向家乡时,已带着几个要好同事的祝福只身登车上路了,当时还赋诗一首:“欣然上路喜孜孜,展转三千赖并驰。华盖难逃多舛运,谶言易覆少瓜期。羁人总解杨朱恸,异客空怀庄舄思。至晓行终怯离站,耳闻远唤是娇儿”。
从我第一次离家,到这次调回南方工作,整整经历了二十年,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家乡。但是,一家人还没有团聚,仍然不能在老父身边尽孝,在妻儿子女身边尽责,应了那句古话:自古忠孝难两全。而回到南方工作,并不是我命运的根本转折,华盖之大,无处不在。于是,我想起了一位汉初的古人,他也是一个读书人,经史子集,无不熟识,真是学富五车,学问很是了不起。但此人命运多蹇,总也成不了大事,碌碌无为一辈子。他认为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当高祖刘邦时,喜欢的重用的是粗豪之辈、能征惯战之徒,汉王对读书人极尽谩骂侮辱之能事,所以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自然得不到重用;“文景”之时,实行的是无为政治,需要的是老练持重之臣,他尚年轻,因而也没有被重视;到汉武时期,刘彻雄心勃勃,开疆拓土,向匈奴开战,通使四域八方,需要的是战将和能臣(能敛聚战争费用之臣),喜欢的是年轻人,可他蹉跎岁月年已老矣,更当不了大官了!古人的故事告诉我们,要想成功,也得看机遇。但机遇并没有光顾我这个回乡的游子,少小离家老大回,家乡并未少了谁。于是我今天被安排在这里,明天又被调到了那里,挪窝之事不断,理想工作难期。不过,时运也眷顾了我,两地分居结束了,妻儿子女团聚了,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从原先的单身宿舍搬进了单元宿舍,从几十平米的小房子搬进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最后过上了悠哉游哉的退休生活。最近,全家聚在一起照了一张“全家福”,我兴致所至,题照云:“阖家聚首乐融融,尽享天伦意趣浓。义犬山中啸玉虎,灵羊陆上伴金龙。兴家要用十分力,进学还凭万卷功。试看今朝小字辈,他年应梦育飞熊”(犬、虎、龙、羊是孙辈们的属相)。如此闲赋是不是表明:到了今天的岁数,以后不用再离家、挪窝、搬家了呢?应该如此吧。
【作者简介】刘向晴,号五闲老人。邵东牛马司人。1963届北京大学生。邵东县环保局原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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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 钟石山 主编 何俊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