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稀 奇 之 事十三章之遇袭记

第九章 遇袭记

在大佛寺河滩,刷过飘䱗,掏过水柴,筛过鹅卵石,还去过远在河滩尽头的沙溪。沙溪苏家湾,是三妈的娘屋。

小姐姐喜欢到沙溪看版画,苏家大哥是农民版画家,曾去过人民大礼堂,不知是参展,还是创作壁画。如果三妈不去,她就叫我陪她。从三妈家下到庆新河边,沿平坦的沙路,一直往下游走。

走江边去沙溪,要经过大佛寺,但不用进川威制革厂。

大佛寺遥遥在望,沙路却被巨大的岩石阻断。江岸陡然升高,巉岩峭壁,危石耸峙,层叠堆垒的巨石上有前人题刻,石间有人工开凿的小径,狭窄陡峭,仅容一人扶着石头侧身行走。小心翼翼地翻过巨石,拾级而下,就来到了那尊巨大的石头坐佛前。

大佛身后,庙宇依山势逶迤向上。

六百多年前,定都重庆的大夏国皇帝明玉珍,在此建了这座庙,希望能藉此弥补江北城风水的缺憾,镇锁险滩激流,赐福一方。因临江石崖凿有一座七米多高的大石佛,故名大佛寺。从此梵呗声声,香烟不绝。

大佛前的平台,地势狭窄,外面是悬崖,崖下就是鹅卵石滩和浩荡奔流的长江。大佛高耸,从脚前经过,蝼蚁般渺小。抬头仰望,人似乎要往后跌倒,于是就有点心惊胆战。小姐姐叫我给石佛作个揖,说作了揖,菩萨就会保佑你。我不好意思,等她转过脸去,我才背过身悄悄给大佛作了个揖。饶是这样,她仍然看在了眼里。

从大佛侧边小路下去,山坡脚和鹅卵石滩之间,又是宽敞平坦的沙路,一直走,一直走,就到沙溪了。

我喜欢到沙溪去,既是因为与小姐姐同行,又是因为在这个地方有几样新奇的事物。

首先是沙炕。冬天将尽,春天未至。在沙地崖坎边,就会有人用铲子把沙泥培得光光生生,挖出一个灶膛,烧起小火加温,上面细碎的沙地里育着秧苗。当时没得大棚,或许就用这种方法抢先育苗。

其次是香草。泥地里种了一种奇怪的草,匍匐在地,灰绿色叶子厚实多皱如褶裙。说是推广种植,专门用来提炼香精,就叫香草。大片大片的香草,香味在空气中漫延,浓郁得闷人。

再次是萝卜。沙溪多沙地,且在江边,昼夜温差大,沙地种的圆白萝卜很甜。菜农们还有个经验,就是这地绝对不能种烟叶,否则来年的萝卜味带苦涩。

小姐姐比我大几岁,人长得很漂亮,有点像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中饰演金环银环的王晓棠,说话声音也清亮悦耳。

她在学校读书,后来分到罗家坝粮站工作,都有很多人追求她。

她跟姐夫怎么认识的不知道,只是依稀记得一些片断,她犹豫不决,找邻居闺蜜商量出主意,讲到在舞厅跳舞,收到他写的信,说他真想一枪毙了自己,手枪就在自己的衣兜里,随时都可以掏出来,等等。

显然,他并没有真正地把自己给毙了。

小姐姐不是三爸的亲生女儿。

四九年,天翻地覆,苍黄巨变,好多家庭支离破碎走投无路,三爸收留了三妈一家三口。

毕竟是半路夫妻,总仿佛隔了一层,三妈的两个女儿虽然随了三爸的姓,但也常常遇到尴尬的事。比如小姐姐在填升学表格时,自作主张,在三爸的名字下写了养父两个字。立即引起了学校的高度警觉,追问亲生父亲的姓名和身份。把小姐姐吓懵了。

三妈找到父亲商量,当即就把三爸叫回来,一起赶到学校,证明小姐姐就是三爸的亲生女儿。解释说,是小娃儿不懂事,总爱问怎么来的,大人诳她,说她是渣滓堆儿捡来的,没想到她就信以为真了。

小姐姐没读高中,直接读的商业技校。

还记得她外出读书第一次回家。那天,三妈回娘屋去了,我帮忙照屋。小姐回来,屋里屋外没看到三妈,听我说三妈到沙溪去了,一下子就扑到被子上,伤伤心心地大哭起来,我从未见过此番情景,吓得愣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三妈嘴馋,晚上喜欢喝杯红酒,吃点烧腊。灾荒年辰,没得肉吃,更没得酒喝,馋得发慌,就从娘屋背了一条死猪儿回来。装在背篼里,背篼塞满了青草。

一家人在里屋,围着大木盆给猪儿刨毛。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可能是有眼线报告,居民委员来查看。三妈很镇定,问是谁,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有啥子事等会再来,我在洗澡。

刨过毛的猪儿,浸泡在木盆中,白白生生,三妈蹲在木盆边,还真像是在给一个奶娃洗澡。

六七年,我又去了沙溪苏家湾,这次是为了躲避武斗。没想到,在这远离市区的僻壤之地,不仅遭遇枪弹袭击,竟然还亲眼目睹了八八红港海战沉船的场面。

那天,苏家大哥带我们到白沙沱去赶场。

回来沿江边往上游走,一路上蹚过可以陷人的流沙,翻越从山顶猛扑下来插入江水的石梁,更多的是细软的沙滩,一直绵延到大佛寺鹅卵石滩。

沙滩中突兀地长着一些巨大的灰白色怪石。这些石头,与周围的沙子格格不入,不是崩裂的礁石,既像公园中的假山,也像水盆中的石山,沟壑纵横,凹凸不平。却没假山那样的皱瘦玲珑,也不像石山那样松透吸水,跟混凝土砣砣一样,坚硬紧实,表面无法生长青苔。我们喊姜疤石,不知从何处而来?

砂石路边,还长一种奇怪的节节草,灰绿色,一丛一丛地生长,只有茎没有叶,茎如竹节,一节一节的,既可以拉开又可以楱上。

一行人在江边走着,江岸越来越开阔。赤脚踩着柔软的沙滩,感觉很舒惬。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不觉兴奋起来,就扯起嗓子大声唱歌。

前面还有几个挑夫,一路碎步小跑,担子晃晃悠悠。

突然,我看到脚侧边的沙子腾地就溅了起来。并且不断地溅起来。心中奇怪,沙滩怎么会凭白无故溅起沙柱呢?接着就听到了清脆的枪声,非常清脆。嗯,这声音很近!因为经常听到枪声,有经验。

忽然,我们都明白过来了,是对岸朝这边打枪,子弹打到了沙滩上,声音慢一些,先看到沙子腾起,再听到枪声。

前面几个挑夫扔下担子就往山坡上跑。

我们也要跟着跑。苏家大哥拉住我们,叫我们不要往山上跑,说山坡正对江北那边,有可能被当活靶子打,更危险,要我们全部就地蹲在姜疤石后面躲避。

我们背靠着姜疤石,扯着节节草玩,等到枪声停了,江边又寂静下来。风吹过时,只听得到江水哗哗哗哗地揉搓的响声。又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试探着慢慢出来,继续赶路。

事后,苏家大哥神秘地说,其实遇袭也不慌,平时没做过恶事,有大佛寺的菩萨保佑,就能逢凶化吉。

小姐姐看着我笑,然后说,苏家大哥走过路过,也要对大佛作揖叩头的。

我心想,如今庙宇已毁,菩萨自身都难保,哪还有闲功夫来管我们?但我没说出口。

作者近照及简介:

王辉明,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曾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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