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富路（散文）
出院子大门，穿越不到五十米长的小巷，就是大街。大街叫康富路。初来益阳，康富路是刚开拓的黄泥大道，雨过之后在上面走，常常是脚往前面去了，鞋子却让粘糊糊的黄泥巴留在原地。路两边排满菜地，几眼小小池塘，白天满鼻子青菜的鲜汁味，到夜里虫子、青蛙在清辉的月光下开着音乐会。大道旁开始建房是一家医院。有天，无事走走就走到了前面，发现一片荒山中拱出了一大片房子，问人才说是新建的人民医院。医院原来在大渡口，走进医院一段窄而形似龟背的路，进去就是挂号室，再进去就是住院部，几栋很旧的房子。医治人应该在明亮的地方，让人心豁亮走出灰暗。新的房子让寂静的荒山区亮堂开阔。从此路的两旁陆续建设房屋，一畦一畦的菜地先是退让，而后完全消失，黄泥路终成大街。
成为大街最初也只是一个乡下姑娘，土俗不堪，灰头土脸，睛天是灰世界，下雨是满街泥浆。有一户当地的菜农，房子挤在路基下面，一侧是新筑马路，另一侧是推平的山地，房子陷落在仅仅能容下它的一个盆地，前进的城池把它活活地逼在一隅。那段时间每走过这一段路，我总低头久望着独存的泥墙黑瓦房子，想它是作了穷追无路的陷落者了。路上扬起来又扑下去的尘土，将黑瓦完全覆成灰色。不知何时他们搬走了，坚守完全瓦解溃退。推土机迅速地把这个盆地填平，而后建筑房子。迁涉者现在居在什么地方？他们会带着第二代，第三代来拜谒旧地？然后对后人说，这里曾是我们的祖居。厚而硬的水泥地沉默，街市以嚣嚣之声为他们作答。
筑城首先成就商业，康富路两旁挤挤密密地排满店铺。我的一位朋友就曾占有一个铺面，他经营的什么已经忘记，路过店铺，有时我会趴在柜台上跟他说说话，有个女孩一起照看生意。他日夜守在店里，苦心经营的架式。他那时大概是属于“下海”，离开了单位，破釜沉舟。好几年他没有发起来，却把店面也丢了，后来又与一位乡下进城的姑娘不明不白，被夫人发现，但已酿成姑娘有了身孕。到底有些男人气概，把原配离了，与姑娘结婚，可是一直不能听到他的好消息。算起来他已不年轻，我不知道上天还有没有给他成功的机会，也不知道他现在走在这条大街上会引起一些什么样的回忆。
有些铺面，我是经常光顾的，譬如书店。这条街上原来有好几家小书店，不长的距离就有了五六家。有一家到现在还在开，我的女儿大概是喜欢到店里购书看书，店主还能说出她的名字，十数年了，来往者多少，可还记着曾经一个小女孩经常依着书架看书。她卖书，也喜欢读书人，这是读书人的幸事。我记着的是另一家书店，一个小伙作着店主，浓眉大眼，脸上总是有点忧郁之色，无由地逗人怜爱。有天我选了几本书，在交银台结算时才发现他是一条腿稍短，用一腿站立，另一条腿垂吊着。门外就是闹市，店里静静的，只闻翻动书页的声音；小店主也总是捧着书守着交银台。不小的店，却装饰得像家里的书房，墙上挂着几帧素雅的木框画。当然还有另一家书店也让我记着，来去几次就与店主熟悉了，他知道我喜欢写作，就向我讨书，相送了我的集子给他，他要付钱，我摆着手说，交个朋友吧。后来我们果真朋友一样，他跟我说着一些经营的苦处，高兴时眉飞色舞地说着对自己前途的设想，我为他说一些鼓舞的话，他说将来我给您开个专柜吧，我笑着说，那我得放势努力啊！中途几天没去，他不声不响地搬走了，打听了一些人都说不知道。他的样子刻在我的心里：一棵松样的身子，俊俏的面宠，说起话来两眼很明亮，而且眉眼往上一耸一耸的，感觉他的话都是写在书上似的真实可靠。我想，一条街给了他人生起步的经验，他从康富路出发，他的前面是有一条大道通向远方。
有一家做副食的店，一对小夫妻经营着。店的前半部是柜台，后半部是加工作坊。他们开始全是手工，后来慢慢地作坊里挤满各种机器，店面已换了几个地方，仍是一个铺面生意吃宿全在里面，生意也一直不咸不淡地。男的戴眼镜，狡黠之色从镜片射出，人却诚恳，女人进进出出的忙，总是不声不响。夫妻俩安静地配合，守候小而踏实的生计。他们有点像我老家的乡人，守着三分地勤恳地劳作，求得平和安稳，不去设想生活的大起大落。最近路过店铺，突然发现他女人的头上多是白发了。我在这条街上走呀走的，走成了老翁，也看着这条街上的年轻人开始老了，不免感慨着时间流逝之速而我们总是无计挽留。
拓路时的黄泥已是覆盖了一次又一次，街道也曾经拓宽，街树栽了长大，拓宽时毁了前面的又栽新的，新的街树又让大街铺满绿荫。我们建筑一座城，设着法子繁华漂亮，而后生活在里面，奋斗挣扎，获取各自所求，金钱，名声，有一份安生足矣，有人是欲得一种霸气，千姿百态显示城池风格作派。种豆者亦得豆，种瓜者亦得瓜；渐渐地我们都远离出生地，自以为是的活着，甘心情愿让手足萎缩而想着生两个大脑，一个运用于玩，一个专事生计在人群中混。
城市是一本书，康富路是书中的插图；城市如果是一个大家，康富路是家门口穿旗袍捧鲜花的女孩，粉饰家门，也让外省外市人觉出城市的鲜亮可爱，好生记着。我生活于斯，走动于斯，许多店面掏钱换过什么，出门时店主却望我一笑，突然冒出一句人瘦人肥的话，醒悟过来还以一笑，知道岁月不声不响让我们作了这条街上的老街坊，康富路自然也是老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