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行走的树
我的生命,我的印象中有三片树林,或者更多。
感觉中每一棵树都是一片树林,这也是有可能的。树的一年四季,或者人的一生能让人说出什么又能如何说得清楚呢?语言敞开着这个世界,敞开着每个人,又限制了这个世界与人。因此有些虚的话,空的话,看起来不正常的话,倒也不可笑的了。不光是别人,我有时候也会感觉到自己是可笑的。因为我经常会说一些没有来由的话,经常会有一些特别让人不可思议的想法。例如我觉得那些站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的树,它们的自然的存在是在用一种特别的语言表达着对城市的看法。我自由地这么认为,也未必一定渴望别人同意我的想法,别人不认同,不理解,这却是我孤独的理由。
或许,这仅仅只是一种说法而已。
北方尚是艳阳高照时,南方却是大雨如注。我在南方的朋友,常常会给我捎来南方天气的情况。十里不同天,何况相隔数千里的北方与南方。我也相信,从小在南方长大的人,和在北方长大的人,在许多方面会有着不同。不过,我相信风与阳光的会更准确地说出不同的人与不同的环境这之类的存在,说得更为精妙神奇得令人信服,令人产生别样的感受。我也知想法不能照见一切,但我又觉得想法把一切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我执著于某些莫明其妙的想法,文学是我的“想法”的结果,而我想要去南方去,也是“想法”一种。
去往南方之前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留意北京这个大都市。我特意去了西单,王府井,去了植物园和香山。我潜意识中大约是想要把我对北京的印象带到南方去。我清楚自己,却也不清楚我,我的存在并不像别人看到的那样,我觉得我是模糊的,抒情的,而非现实的,我更象是我所处的时代的一个小小的意象。
还在北京的时候,我在一个半失眠的夜晚起床,没有目的,就那么走出了家门,那时天还没有放亮,我走了很远的路,后来街上的车与人渐渐的多了,我才想着回家。那时阳光很好,大街两旁的绿化树似乎也睡醒了,静穆地站着。空气有一点儿凉,在我走在一个十字路口时,我发现有辆公交车停了下来,再向前看,发现许多人聚集在一处。出了车祸。我穿过马路接近车祸地点。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围观的人,但有一种力吸引着我过去。我想到自己为什么失眠这问题,或者潜意识中是为了寻找治疗失眠的风景才去围观的,这样的理由真怪。失眠让我的大脑变得有些透明和空洞,我需要一点新的事物填进去。
一个侧身躺在柏油路上的六十多岁的男人,极短的头发花白,流出的血有一米多远,鲜红刺目。他死了,肇事车辆距死者有四米左右,车盖变形了,挡风玻璃碎裂。车的前方二十多米处是一辆自行车,也变形了。身边的人在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我仿佛处于一种创作小说的状态,觉得所有的信息传播者都在虚构一场车祸的前因后果。想到在不同的角度所看到的事物会产生变异,我抬头看了看十字路四面的楼房,果然,从许多窗口也探出脑袋。我让自己的想法停滞,我为什么一定要想别人怎么看待这场车祸呢?我不言不语地看了大约有三十分种,交警维护交通秩序,救护车来了。我走开了,在走回去的路上我发现许多车被堵塞在路上,我在想森林中的树与树大约就是这样密不透风。
一场别人的车祸,改变了我的思路。我的心被触动,感到生命的脆弱。我思考死亡,竟然想到,无论如何一种死法,对于生命来说都是一种解脱。那天晚上,睡觉前我的海脑中浮再出许多许多的树,而在车祸中死去的那个人仿佛潜移默化地变成我小说中的人物。我清楚我很快就能完成一篇新的小说了,正像我和那位死者并无关系一样,我小说中的人物谁也看不出竟是源于那位逝者。每一篇小说的产生,或许都是在纪念一位逝者,或者消失的美好的事,是我对过去的默默祝福。
我的心里因为一个人的离去,因为一件事,埋进了一粒粒种子——而那天晚上,我因为心里有了树和小说,睡得非常安稳。我是在深圳写出那篇小说的,那篇小说叫《其米的树林》(《青年文学》2006年2期)——“其米的树在山脚下,也在河套里。另外还有许多树,在村庄或县城附近,在草场或田野旁边。有些树不是其米树林里的树,其米也用心把那些别处的树安置在自己的树林里了……其米带着小其米(小狗)沿着山脚与河套走动,他指着树说,这一棵很绿,看,这一棵也是绿的,绿色的树多么好啊,蓝天和大地都是它们梦见的……”我自由地去写作,觉着自由可以最大限度地敞开一切。而我所写的“其米”,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一个内心有风景,渴望有风景的人。
我们所看到的风景会形成内心的风景,我们所感受到的一切,都与我们有灵性的生命有关。因为小说,我的欢乐或忧伤超越了世俗的欢乐或忧伤,那是因为我的心里有着一种特别的爱,这种爱使我渴望寻找一种特别的方式,用来寻找知音,用来发现自我。所有的孤独灵魂,都在渴望有伴儿。不管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有可能认识的或者永远没有可能认识的人,人人都需要表达,都需要关注和被关注。而文学,像勾通一切的桥梁。
在决定去南方的那段时间,我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用力地投向远方。我觉得有一种力需的捉住来看,有一种存在需要远方——而我的存在就如我的思绪一样千变万化,有时候变幻得不像文章那样顺理成章——但我觉得会有树看到我的寂寞,我的爱,我的力量,我的渴望……
我需要走出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或者没有原因,也要去南方。对于我来说,南方是我的远方。想法是翅膀,可以让人飞翔。我有了去南方的想法,于是北京并不是难以离开的一个城市。几个月后我在写《欧珠的远方》这篇小说的时候,借欧珠的存在写出了我自己的感受——“第二天一大早,欧珠起床把帐篷和糌粑装到玛琼的身上,告别了梅朵和孩子,离开了县城。欧珠走出县城的时候回头看了看,他发现他生活过的地方变成一了幅画,被他轻轻地卷起来,装到心里去了……”
我去南方的理由,那便是在南方有我同样在写作的朋友,事实上朋友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因为有时候人做出选择的时候总要师出有名——这似乎是对外界的一种交待,不管所说的“外界”对于我的存在有着一种什么样的善意或恶意。其实那一切都无所谓。因为想象,我对自己有着一种别样的自信。我的自信源于爱——我相信一个有爱的人到那里都能生存。
我想象了自己像一棵树的存在,在写作的时候,一直觉得自己像一棵树,迎风唱歌,文字只不过是记录存在的一种工具。我回想活过的现实,平常或不常的存在,幸福或痛苦的存在,贫困或富裕的存在,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的关系,甚至我与一棵树与大自然的关系,我特别或平常的存在与社会与城市的关系……乱七八糟,如同进入迷宫般使不知所以,可有时又在不知所的天地间找到一些小机巧,使我相对顺利地进入到一片我所渴望的境地,心情愉快。
有太多时候,我感到生命中有清晰的图画,有烟雾一样缥缈弥漫着一种类似于生命与希望的东西,大而无当,却又有着某种暗示,可以使我获得继续活着和发展的力量。这种感觉像渴望深爱一个女人,与她生一个孩子;有太多时候,我的心希望获得安静,在一段相对恒长的时间里安静下来,接近变成一棵树的状态,那样我或许真的就能参透人生,尽管我知人生有个过程,快了慢了都不够好。现在想来,安静,也未必是我真正想要的,或许那种渴望只不过是一种假设与假象。是啊,一个人的存在的确是千变万化,只要你留心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而我到南方去,似乎也是在寻找千变万化的场地,寻找自己变化的条件。
我有我的简单与固执,我夸张了写作的意义,存在的价值。我清楚自己在这个现实甚至是世俗的世界里是多么的可笑。我清楚,却又不管不顾。不管不顾,却又得让自己继续存在,有所变通。在这种情况下我清楚,我并不是一个傻瓜,我知道怎么生存和发展。只不过,我在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每个人的命运殊途同归——死亡的意义却是不同的,追求着一种理想的,精神生活的人强调了精神,要理想地活着。我就是在那么活着,而也像我一样活着的人们,我们感到亲切。我到南方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是怀着这样善意的想法去的。
我用心穿越了距离,把远处的和陌生的事物拉近,让它们在我的心中无限放大,变得清晰,而我真正来到南方之后,心中的想象一点点获得了对照。我所感受到的不尽是失落与失望——我就像用生命的网撒在湖里,收获了几尾小鱼。我想,即便是一网无鱼,我也收获了在新的水域撒网的新鲜感。我需要一步一步地敞开想象的天地,而我的人生也会因为想象而变得丰富多彩。
在来南方之前,我从故乡来北京发展的三个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伙伴来到了我的住处。他们承包了一个装修工程,需要在我的房子里与我在一起住上七八天时间。双人床上睡着一个与我关系最好的伙伴,他累了一天,一躺下便鼾声如雷。他睡得很响亮,我却失眠了。我无法开口让他们第二天到别处去睡,我的世界抵抗这种侵入却又得承受。他们常在晚上八点钟走进来,穿着蓝色的工装,带着一股难闻的沥青味道。走到我的房子里他们都脱光了衣服,不同的体形,都穿着短裤,说着家乡话,而我的心思却在别处……树,树,我想到我家门前的树林,与我小时候成长过程中见到的树。他们的到来把我带到另一个想象的空间,我觉得他们都是树的化身,来到了城市里谋生,都不容易。
后来,我放弃了我的思考与虚构层面的我的,我们的生活,提议和他们一起打牌。我们打一种我十多年来一直没打过的牌,而那种打法却是在我们小时候经常打的一种牌。那样打牌的过程是单纯的,是与我内心虚构的单纯相对立的一种更加现实的单纯。我们都很愉快。想到几天以后他们又将会去别处,而我也决定在他们走后去南方。看着他们,想象着自己,我觉得时光里的一切都在朝着理想的方向滚滚向前。我感到自己生命中有了许多树,而且有些树的枝与叶越来越清楚——这种清楚与密集的生活有关,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小说人物,甚至是变成一棵漂泊在天空中的树。
有时候我渴望飞翔,渴望变化,渴望奇迹。我的头脑里心里成了太多杂七杂八的事情,不知如何去整理分类。三十岁的我的存在有了许多难以言说的内容,而我时时刻刻都在试图说清楚我的存在。我一直跟着自己的意志与感觉在走,都有着些焦虑了,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是一个缺少生活资本的人,不是没有,而是缺少——我会感到我的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当然,这样的想法只是想法,我得遵从现实的规则……
我在心中假想的小说人物是我生命的感觉所形成的半真半假的印象,他们千变万化却在小说中浑然统一。虽然小说中的他们仍然要受到限制,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仍然行走在寻求他们的自由,他们的真与假的存在的过程中。我借助于过去发生过的一切事情想象未来——我站在想象中的十年前,想象十年以后那片地方,那里的人。从一个地方,一个人想起,一直想到现在和未来,想得很累:一切都不再是原初的一切,却又有着其本质的相对不变的东西。我感到时光推动万物,而我层层开放的内心与外界交相辉映,复杂又单纯地照见许多事物,模糊又清晰。我从现实与我固有的情感思绪中逃出来——终于打点好行李,坐上开往南方的列车。
列车贴着地面行驶,过去纷纷被抛在身后。我离开了熟悉的地方,而在北京,在西藏,或者是在山东,那所有我生活过的地方都是一片树林,而我像一个守林人离开了我的树林,去寻找新的生存与发展的空间。每个人都是守林人。我是守林人,而我也让自己在现实与虚构中做好了准备,要变成树林里的一棵树。时光,时光,时光,仍然在一刻不停地流逝,列车奔向前方,我的思绪在感情的河流中如一尾鱼,我的灵魂在我的生命中如天空的一只飞鸟。一切在游动,在飞翔,在变化。
想象可以给万物以自由,首先自己要敞开并放松,让自己利用心的幻想与生命的灵性变成一棵树。人类普遍存在一种悲哀:无法活得像人,就如树像树一样。其实人也无法真正体验到一棵树的存在,即使是一棵树大约也无法体验另一棵树的存在。写作包括一切形式的存在接触就像盲人摸象。有时我感到绝望,无奈。有时我甚至必需借助于放弃假想来获得片刻的安宁。我总是在做梦,通过梦来缓解压力与紧张感,我也曾无数次梦到奇形怪状的树。
有一次我梦到家乡的房子与树,梦到了雪中塌陷的房顶,而原先居住在那房中的人不知去向何处。我通过村庄去找树林,在树林里遇到一个小时候的玩伴,我们彼此有些冷漠,却又因很快想起小时候一起过的快乐时光佯装笑脸。他递给我一截木头,仿佛对我说:把它扔出去。我扔了出去,那截木头,他,以及世界都消失在梦里,我睡着了。
最终来到南方的一个地方,在那儿,形形色色的人都有,生活味浓厚,楼群拥挤,都是七八层高的楼。我租了一间,有简单的厨房与卫生间,光线暗,白天也要亮着灯才好。最初的几天,凌晨三、四点钟我被惊醒,再也无法睡着——有一次楼下不远处有人打架,接着我听到有一个女人向别人借钱说,有钱吗,有钱吗,他受伤了,要送医院;还有一次我被吵闹声惊醒,听到一个女的好像对自己的男朋友说,分手,分手!声音特别大;电视,摩托车,狗,孩子发出的声音混杂成一片。我不能再睡,只好想一些事,觉得那儿真是有些是非之地的意思。
大隐隐于市,在闹中取静,也是一种修炼。真正灵魂高贵者是内心里有风景,有安静的,他从不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也从不让生活束缚了手足。这样的人可以把理想一点点变为现实,最终化蛹成蝶,飞起来,飞起来,蹁跹在美丽的人间。如果说人生的过程在现实中有混沌,那么,这种混沌需要透明,我相信有一个过程——经历苦难与折磨,精神将会持续上升到一个高度,照见相对灰淡潮湿的一切。如果说命运不可寻,人在生活之中难免会被生活所裹携,但只要大的方向不变,就可以尽可能地实现自己。
想象的自由需要陌生化的地方,语言本身也需要陌生化语境才有可能有新作品产生。在生活中,无论怎么样的选择都是心的选择。相信时间与命运会把人以及他的存在推向一个特别的地方,但是真正的有质量的成功却是为那些有充分准备的人准备的。一个人置于时代而言,那些属于社会层面的使人不够纯粹的事,使人心情不爽的人,必然会在一个有着强大大灵的人的内心中融化,化为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溪。我相信会有神奇,因为心灵并不平庸,而虚构的世界正在酝酿一场有关针对死板现实的革命。我也看到成与败的可能性,可是无论成还是败都是有意义的。我希望能在南方有一个新的起点。我渴望从实践中获得一种力量。我相信自己,也相信未来。
“你就是没有赶上你的时代的人们的镜子和副本,别人将是你在人世的永生……”“我着手的工作无穷无尽,将伴随我的生命的终结……”我把博尔赫斯的话记在了心里,在每次强调自我的时候,我让自己低下来,在不够自信的时候,我会想一想我生活中那些安静纯在的树。我和同样在写作的朋友是有文学使命的人,我们在走自己的路。我们在以一种不被人理解的方式融于时代,我们那样的存在在自己看来合情合理。
一个地方影响一个人的写作,西藏的生活经历影响了我的灵魂。我通过文字试图穿越时光,穿越自己与别人,虚构与现实,试图发现了文学与生活,文学与人的关系。虽然我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但也同样强调现场感。我在北京写不好南方人的生活,写不出南方的发展和变化。所以我必需到南方来,亲身体验一下南方的生活。西藏生活对我的灵魂有种特别深刻的影响,我一直不敢动笔写西藏生活,直到来到南方以后,时隔十年时间,我才开始写我西藏系列的小说,很快,小说在《山花》、《作品》、《青年文学》发出来,《欧珠的远方》还获得了新浪第三届原创文学短篇奖。也可以说,南方敞开了我。
萧伯纳说:我理解一切,理解所有的人;我即虚无,我即非我。在南方,我尝试着用树的存在去理解所有的人,以一棵树的存在去看一些人和事情,而我所看到的人和事,都带着一种自然的气息,自然的,这是我的想象——但人不是树,我清楚地认识到,我所有的失望和失落恰是因为我用树的存在态去要求一些人和事了。不过,这些存在也是正常的——当我试图逃开这一切,甚至是逃开了的时候,南方却已经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了,我闭上眼睛就能清楚地看到我生活过的地方,我经历的人和事。
无论南方还是北方,人的存在不是树。无论在南方还是北方,我都像一棵漂泊在天空中的树。我需要泥土,我需要一片地方,站着成长。我不能抱怨生活,因为我清楚,贫困并不是荣耀,我需要有更好的生活,我得付出努力;我清楚人在生命的某一时刻,某一地方,谁都不是人类中的精英,我可以让自己无声无色地存在。
我要求什么呢,渴望什么呢?
当我经过一棵棵棕榈,一棵棵榕树时,觉自己就像一棵行走的树。我希望自己能通过不断的写作,像树一样带给读者一片绿色,一些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