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魏新河|《论词八要》——二、轻
论词八要
二、轻
轻盈
谓其质轻,遣词下语多不指实,常以人物事类之属性代其本,不使其笨重,不使其质实,如“空翠湿人衣”是也。又多用沈义父所言之代字,如“曾照彩云归”是也。“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可以喻之,谓有婀娜之姿,盈盈之态。不仅描摹物态,即叙事言情,亦需如此。
孙麟趾《词径》:“重则板,轻则圆。重则滞,轻则活。”
缪钺《诗词散论》:“二曰其质轻。陈子龙论词曰:“其为体也纤弱,明珠翠羽,犹嫌其重,何况龙鸾。”盖其文小,则其质轻,亦自然之势也。……且所谓质轻者,非谓其意浮浅也,极沉挚之思,表达于词,亦出之以轻灵,盖其体然也。……故凝重有力,则词不如诗,而摇曳生姿,则诗不如词。词中句调有修短之变化,亦有助于此。”又:“三曰其径狭。……至于词,则惟能言情写景,而说理叙事绝非所宜。此虽因调律所限,然与词体之特性亦有关系。……古书辞句,有许多不宜于入词者。……盖长吉、温、李之诗,秾丽精美,运化于词中恰合也。六朝人隽句,用于词中,乃有时嫌稍重。……然亦有许多材料及辞句不宜入词。其体精,故其径狭,王国维所谓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也。”
【附论:轻盈法】
词家下笔之际,实词多即易质实,虚词多则易清空。此处所谓虚词有两种:一为词性之虚词,此不论。一为物性之虚词,多为事物之属性。如言“一带遥山”,犹嫌其重,而言“一痕山色”。如碧山《疏影·梅影》:“算如今、也厌娉婷,带了一痕残雪”之句,玉田《疏影·梅影》:“莫是花光,描取春痕,不怕丽谯吹彻”是。不言“绿水、烟岚”,而言“空明、空绿、空翠”,如乐笑“湿衣原是空翠”,樊榭“帆影摇空绿”、“飞随小舫摇空翠”,瞿髯“帆影挂空明”等皆是。恐其实、重也,避实就虚,欲其轻盈、清空也。
即实词亦需使其虚化、美化、新化。如言春水,则梅溪云“新绿生时、带愁流处”,碧山云“参差嗀纹初遍、绿痕无际”,玉田云“和云流出空山、净洗花香不了”等。又如梅溪写花柳等物云“柳昏花暝、翠尾分开红影”等皆实物虚化。例如“湾”字,其声柔美谐婉,又令人想见弯环回曲之态,以及水、岸、舟、芦、萍、荇、菱等物象之美者。如少游云:“夕阳村外小湾头”等,梅溪云“湾头寄小怜”等,梦窗云“无人野水荒湾”等,朱竹垞云“衰柳白门湾”、“一湾杨柳板桥西”、“满山枫叶,一湾河水”等,樊榭“穿破前湾茅屋”等,朱彊村云:“苇湾重到”(苇湾,地名,在北京。)等。但由于近时对此字的印象有所尘俗化,易想到海湾、台湾、甚至战争等比较质实、少诗意、带有一些政治色彩的东西,所以要加字修饰限定之,如:藕花湾、苇花湾、杨柳湾、芦湾等等,就使其美化了。姜夔《昔游诗》第一首中用了“沧湾、湾湾”二词,更加清空可爱:“借问此何处,沧湾三十六。青芦望不尽,明月耿如烛。湾湾无人家,只就芦边宿。”寇梦碧先生喜用“银湾”一词,它令人想到天上银河的曲岸,一弯清浅,群星在水,空明优美,和老杜“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的妙句,实在是美极了,如梅溪七夕词云“应将巧思入相思,觉泪比、银湾较少”。按银湾亦地名,陈匪石《徵招·天宁寺登高循银湾而返》:“扬鞭却指银湾路”是也。
故词家喜用之字,如:痕、迹、踪、影、晕、色、香、声、空、柔等,皆至轻至美者,非事物之本身,事物之属性也。即指事物本身,亦选用其质轻而虚者,如:春、秋、暮、夜、晓、风、烟、岚、絮、云、雨、雪、水、灯、月、梦、情、怀、绪、信、讯等字,又爱残缺零乱怀旧甚至病态之美,言谱则残谱、剩谱,言月则半蟾、残月,言笛则短笛、霜竹,言箫则短箫、尺八,言山则乱山,言绪则乱绪,言事则往事,言梦则旧梦等,其字如:残、余、分、半、断、剩、旧、乱、浅、淡、远、曲、寒、瘦、老、病、衰、醉、锁等。又爱时段词:初、时、处、际、罢、后、了、尽、那、这(者)等。
组合使用,更见其美,如梦窗云:
渺空烟四远;残寒正欺病酒;碧淡山姿;醉云又兼醒雨;羞红颦浅恨;水云共色;断烟离绪;晴丝牵绪乱;剪红情,裁绿意,花讯上钗股;乔木生云气;柔怀难托;思和云结;门横皱碧;香袅红菲;为春瘦。此皆为起句,句中更多。
如用寿阳妆故事,白石云:“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遗物质,取属性,不具体言寿阳公主、落梅、眉额诸实物,而旁言那人、蛾绿,轻盈姣美,更戴以飞近二字,益添轻灵动感,此空而不实之法。又如白石云:“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无一实字。又“不管盈盈”、“重觅幽香”、“还教一片随波去”诸句,皆可见此法。
梦窗词,玉田讥之“眩人眼目”,即谭复堂评蒋捷《贺新郎·梦冷黄金屋》“词藻太密”之谓。实则倚声家择辞布句、发情述意之时,安能皆疏,安能皆密,必兼之乃可,但需疏密布置得当,疏宕则近玉田,密丽则近梦窗,特玉田喜疏宕一体,故其爱梦窗《唐多令》一类。
又如以下句子,当行本色,轻盈空灵,优美得体:
周美成《瑞龙吟》:“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又《浪淘沙慢》:“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又《解语花》:“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又《兰陵王》:“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
吴梦窗《三部乐》:“翠罂汲晓,欸乃一声秋曲。”又《暗香疏影》:“记五湖、清夜推篷,临水一痕月。”又《花犯》:“残醉醒,屏山外、翠禽声小。”又《宴清都》:“叙旧期,不负春萌,红朝翠暮。”
周草窗《曲游春》:“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又《柳梢青》:“约略春痕,吹香新句,照影清尊。”又《花犯》:“幽梦觉,涓涓清露,一枝灯影里。”又《清平乐》:“点破一奁秋碧。”
张玉田《湘月》:“几时归去,剪取一半烟水。”又《蝶恋花》:“两剪秋痕流不去,佯羞却把周郎顾。”
纳兰容若《摸鱼儿》:“涨痕添、半篙柔绿,蒲稍荇叶无数。”
蒋鹿潭《甘州》:“同怀感,把悲秋泪,弹上芦花。”又《瑶华》:“罗衣叶叶寒未剪,乱压一湖深翠。”
朱彊村《倦寻芳》:剩寒著梦,空绿生烟,莺燕惊晚。
文廷式《满江红》:“雨挹轻尘,山槛外、春痕初绿。”
寿石工《兰陵王》:“看萼熨梅小,晕酣涡浅。”
张丛碧《秋霁·中秋同韵绮、鹤孙、西明泛舟昆明湖赏月,迟景荣吹笛,王瑞芝操弦和之》:“一叶剪碧。”又《临江仙·和梦碧、机锋、牧石联句,题朱彊村词人手书落叶词》:“蝉曲都无绿意,燕支只剩红痕。”又《疏影》:“素丝坐钓久,千籁都绿。……又乍起、笛声渔曲。早此时,尽息尘心,已入九峰绡幅。”
孔凡章《多丽·第四代水仙有一株得花六十一朵,为之留影存念,花谢后感赋》:“对几上、几枝寒绿,空忆美人贻。”
曹长河《一枝春·题新河画山水得语字》云:“遥山渐隐,淡抹一痕秋暮。”
王蛰堪《琵琶仙·冷香簃词侣小集主人 胡君玖善琵琶席间为奏霓裳羽衣曲牧石先生命填是阕》起句云:“料理春痕,几番被、乱絮牵魂无迹。”几乎无一实词。
动词之用,历来为诗词家所重,词中亦复如是。常用有助于空灵轻盈。白石每爱用“吹”字,盖吹字为轻灵流动者,如:“翠叶吹凉、疏桐吹绿、粉香吹下、鱼浪吹香、老鱼吹浪”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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