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万年人狗关系的启示

王明珂(1952年-),生于台湾高雄,籍贯湖北,历史学者,专精于中国游牧民族史以及历史人类学。著作有《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等。图为王明珂先生2012年于四川大学藏研所讲座留影。

我们常听说,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从人与狗相处的历史来看,这说法绝不夸张。早在两万年前的中石器时代,狗已成为人们的伙伴了。当时成群的野狗跟着游猎的人群移动,捡食人们丢弃的动物残骨,并在人类进行狩猎时帮忙驱赶兽群。

两个自然界的猎者,人与狗,从此建立亲密的关系。一万多年之后,人类进入新石器时代,羊、猪、牛、马等动物才陆续被人类驯养。这时,狗除了仍与人类结伴狩猎外,也替人们看管猪、羊、牛等驯养动物,及卫护人们因定居生活而产生的财产与领域。


从此狗住进人类的小区,甚至进入人们家中。除了猫之外,很少动物有此殊荣。这都显示,狗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中,与其它驯养动物有不同的地位。虽然有时牠们也难免遭到 “狡兔死而走狗烹” 的命运,但是,经常这只是狗的最后下场,而不是牠们被饲养的最初目的。

后来,定居与累积财富使得人类社会逐渐阶层化。贫富、贵贱、剥削者与被剥削者间的差距愈来愈大。这时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狗,也跟着被阶层化了。

住在华宅里的狗,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住在陋巷的狗,则不免经常与牠们的主人一起忍冻挨饿。于是,有些狗的行为被认为是 “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不过,一但床头金尽,亲朋离散,最后伴着人的仍是他们的狗。因此在乎贫富、贵贱的是人﹔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的,主要也是人。

民主革命席卷世界,人类贵族、平民之分渐泯灭后,另一种分别――族群之别――却愈来愈严重。人类是一种社会结群动物,为了分隔我族、他族,人们几乎不与异族通婚。而狗只是群居动物,对于性伴侣的 “品种” 牠们多半没有什么偏见。在人们往来接触日多后,种族与族群关系在世界各地都成了重要而敏感的问题。

在这同时,人们发现原来世界上有这许多不同的狗。于是狗被人们分类,评断牠们的优劣贵贱,控制牠们的 “婚姻” 以维持其种族区隔。于是,原无种族歧视的狗,硬生生的被人们分类,来符合人类自己的社会人群分类。品种贵贱有别的男女狗儿们,稍微眉目传情,摆尾示意,即受严厉喝斥,甚至遭到棒打鸳鸯。

各个品种的狗之贵贱,除受市场供需左右外,也与人群自身的认同有关。日本秋田犬、英国牛头犬、中国的北京犬,都曾因人们的本土认同而受重视。这些年 “台湾土犬” 的身价在本地水涨船高,显然也与台湾的本土化风气有关。

在市场竞争下,许多狗商与狗专家们定义、争辩什么是 “纯种” 台湾狗,追溯或伪造牠们的祖源,以排除外来的或不纯的狗,以提升台湾土狗的市场价值﹔这也与人类在资源竞争中,惯用 “历史” 与 “文化” 来强化、维护本族群利益的技俩非常类似。

两万年来,狗一直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他们的命运,随人类社会的发展而变化。无论如何,牠们一直是人类的好朋友。因此,台湾近年来人狗关系的转变,以致于到处弃狗横行,反映的是相当深刻的社会现象,或是整个人类文明发展的一种警讯。近20年来,当台湾人享受丰盛的经济成果时,为何有些狗不但分不到一杯羹,还落得流浪街头的命运?

人们说,狗一身癞皮﹔人们说,狗随处大小便。是狗变得不可爱?还是人变了?十多年前,台湾的狗也是如此的随处大小便,但是当时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都有许多的空地,人们还不太觉得狗屎可恨。

近10多年来,在财团、建商纷纷投入政治后,土地开放让财团争夺,空间任由建商宰割。空地逐渐消失,于是每一团狗的排泄物,似乎都在你我的门前。也由此不当的政商关系,都市居住空间变得昂贵,绝大多数的家庭都必需减少家中成员。除了少生子女外,家中的狗自然是优先被逐出的对象。

更严重的是,近十年来都市近郊山坡地被各种小区、山庄、高尔夫球场破坏怠尽。缺乏绿地使都市空气、水质日益恶化。新一代都市人开始学习过一种与自然隔离的生活。在人工鱼池中钓鱼,在人工乐园中渡假,甚至可利用软件在计算机里养狗。只有滤水器与空气滤净器值得信赖﹔所有自然物都是不洁的,包括狗。在这样的社会中,大人们变得非常忙碌,牵狗散步成为无法负担的奢侈。

狗儿们最忠实的朋友,儿童们,现在都被任天堂、乐高、超级战士等电子、塑料玩具征服。小狗成了玩具而非是朋友,因此长大变老的狗,就像是破损的玩具被抛弃。弃狗一身疾病,显示牠们不但失去野生本能,也失了野生环境。没有药物保护,牠们根本无法抵抗各种人类文明创造的顽强病菌。但脱离人类的干涉,牠们又回到没有贵贱贫富、品种族群之别的群居生活。

从两万年前开始,人类一步步的与自然界脱离﹔狗随着人类走来,作为人与其它自然物类间最后一条联系。当全球许多国家都在反醒人与自然间的关系时,台湾在其 “经济成就” 之后,进行的却是一个极危险的反向实验,试图建立一种人与自然绝裂的 “文明”――狗普遍被弃养,即其征兆。

每一次重要选举过后,就会有一些新的土地法修正案被通过,以释放出更多的土地来被 “利用”。于是更多的农村人口被驱至都市,成为都市屋奴﹔于是,更多的狗被从都市的家中逐出。看到一身癞皮的狗,想到人狗之间两万年的关系史,我们怎能不为一个牺牲自然、侮辱自然的文明感到忧心?

本文原载《联合报》1996年9月9日,谨此致谢!

图文来源领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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