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生翁专题】王家葵|玉吅随笔:自然--徐生翁

徐生翁(1875~1964),早年姓李,名徐,号生翁。中年以李生翁书署,晚年始复姓徐,仍号生翁。浙江绍兴人。曾任浙江省文史馆馆员。一生以鬻书画为生,生活清寒而狷介自适,数十年足不出绍兴,不求闻达,以布衣终天年。书法精楷、隶,由颜真卿入手,上溯晋魏汉秦,尤得力于北朝碑版,并主张用书外功夫充实书艺,所作古朴无华而有奇逸矫纵之气,时人号为“孩儿体”。能篆刻、绘画,风格一如其书。《美术丛刊》《中国书法》有专题介绍。徐生翁先生是我国近代被人们公认的异军突起、风格独特的艺术家。

玉吅随笔:自然 --- 徐生翁

王家葵

  自然是中国艺术所追求之最高境界。老子云“道法自然”,非是指大道师法自然,乃是道法在于自然之意。艺术之道亦在于自然,近世书家徐生翁对此体会颇深刻。翁自述艺术见解云:“我学书画,不愿意专门从碑帖和古画中寻求资粮,笔法材料多数还是从各种事物中,若木工之运斤,泥水匠之垩壁,石工之锤石,或诗歌音乐及自然间一切动静物中取得之。有人问我学何种碑帖图画,我无所举似。其实我学习涂抹数十年,皆自造意,未尝师过一人,宗过一家。”陆维钊以“简、质、凝、稚”四字形容其境界。萧蜕庵云:“其书已臻化境,天人相合,妙造自然,其为远绍六朝两晋,而加以炉冶,一洗近人侧媚之习,的是逸品。”
徐生翁 行楷对联
  涉及书画评价,艺术审美与世俗审美未必完全一致,世俗多以悦目为唯一标准,而艺术品评则更看重境界高下,看重与众不同。故凡粗率、笨拙、稚嫩、残缺等依俗谛皆属丑陋者,在艺术家眼中,或许有闪光之处,甚则专门以粗、拙、稚、残为追求,在书法即为孩儿体。就一具象事物而言,所谓美与丑,乃是观览者接触观览对象,譬如书画作品后所发生之心理反应。其美丑之评价,不仅取决于作品或作者本身,亦取决于观览者所处时代之文明风尚,更取决于观览者个人之文化背景、品赏时之心理状态。王右军、颜鲁公、苏东坡书法,虽历千百载,依然为艺术及世俗审美接受,目为无上神品,至于孩儿体书法,虽艺术家以为至善至美,而俗谛则视作大丑大恶,若与二王书法比较,孰为更美,不言自明矣。
赞曰:
源出造化,雅意足矜。法而无法,善域同登。
童真天趣,孩提相称。四字考语,稚简质凝。

徐生翁    草书立轴

一管毛锥在手,如何写完全是自己的事,至于写出来的成品别人如何看待,则不是作者自己所能干预者。
  徐生翁生前的书名不过局限于浙东一隅,在他去世二十余年以后,声誉鹊起。但“名满天下,谤亦随之”,而不论赞赏他的人,还是持反对意见者,却都愿意用“丑书”来称呼他的书法。
  书法审丑、重拙,最著名的言论自然是傅山的“宁拙勿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这种风气在包世臣、康有为的书学理论中发挥到了极至。我以为,这样的理论不过是为了冲击当时靡弱柔媚的书风,矫枉过正的说法而已。直到清末,也没有人真正愿意去创造这种“丑、拙、支离、直率”的意境——目睹一个五官错位的人,决不会给人带来美好的感觉,而当一幅书法“丑、拙、支离、直率”,诸相具足的时候,应该就是这样的感觉。

徐生翁 行书扇面

  徐生翁是刻意营造“丑书”境界的第一人,他的书法无论如何都不可以用世俗的“美”来描述。
  徐生翁字安伯,浙江绍兴人。生翁姓徐,幼年出嗣李姓,故他的早年作品皆署“李徐”。中年以后自称“生翁”,书画多题“李生翁”。大约七十岁以后,恢复徐姓,改称“徐生翁”。今人研究生翁书法风格,也根据题款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题署“李徐”。如这幅1919年篆写的“夫移山馆”(图10-3-1),直来直往,其中蕴含的野意生机,与齐白石篆书的“梅花草堂”(图10-3-2),居然有异曲同工之妙。行楷书对联:“为道敢云能日损;著书何似观心贤。”(图10-3-3)也是直白而果敢的样子。

徐生翁 篆书夫移山馆(图10-3-1)

齐白石 篆书梅花草堂(图10-3-2)
徐生翁 行楷对联(图10-3-3)
  第二阶段署名“李生翁”,此期行书结字由开张转为内敛。如这屏节录人物志(图10-3-4),与前条张树侯行书诗(图例见10-2-3)同调。偶然作楷书(图10-3-5),依稀还能看出颜字的底子,但制造出生涩奇拙、冷峭幽深的孩儿体效果,令人叹为观止。
徐生翁 行书屏(图10-3-4)
张树侯 行书诗(图10-2-3)
徐生翁 楷书轴(图10-3-5)
  署名“徐生翁”则是晚年,行书如这幅写陶诗(图10-3-6),更加丑拙。反倒是大字楷书,如这幅重修大善塔竣功题记(图10-3-7),显得磊落。
徐生翁 书陶诗(图10-3-6)
徐生翁 重修大善塔题记(图10-3-7)
  按照今天的美学观念,“丑书”已经不是贬义,但我还是有些疑惑。“艺术家是美的事物的创造者”,如果这个命题成立的话,我很想了解,在徐生翁自己心中,他创造的那些作品,究竟是美还是丑。我确信,徐生翁通过从幼至老的刻苦练习,各种书写技巧已经烂熟于胸中,正因为此,他才能稳定地在每一幅书作中重复丑和拙,并成功地掩饰他那娴熟的书写技巧。
  徐生翁曾经在兰亭留有对联:“此地似曾游,想当年,列坐流觞,未尝无我;仙缘难逆料,问异日,重来修禊,能否逢君。”上下联合在一起,直白地道出徐生翁比肩书圣的雄心。但生翁为何要用丑俗去追攀王羲之的美雅,依然令我不得其解。
 
   国外有专门的笔迹学,可以对笔迹进行心理分析,并藉此了解书写者的心理状态。这套分析方法不知是否适用于接受过严格书写技术训练的中国书法家,因为一些程式化的书写模式可能掩盖书写者的潜意识。相对来说,这些孩儿体的书法家不失为理想的考察对象,他们不按程式书写,张扬的个性应该有利于分析。
  作为观览者,我不太能接受徐生翁笔下所营造的境界。我喜欢阳刚正大的风格,也不以侧媚阴柔为非,唯独反感扭曲与乖戾。我总觉得,有才干的人在卑下的位置处久了,不平之气充溢,如果写字,这种不平之气自然流露于毫端,大约就会成为徐生翁这个样子——这样的揣测可能有些偏狭,或许是我的小人心量在作怪吧。

转载自“云颂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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