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觞还似旧年冬
郭帅,网络用名弥生。辽宁沈阳人。200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外文系,之后游学工作于日本东京与京都。现为自由艺术家,生活、工作于北京、佛山。
日语中十二月别称为“师走”,意思是年末忙碌,平时悠闲的和尚师父们都得跑起来了。我没有见过庙里的师父跑,年复一年的末尾,却总见家里画画的师傅忙得不眠不休。可见时代变了,在从前,冬天是难得的农闲时光,应该喘息将养起来了。
变了的,还有一些仪式感。我很小的时候,到了冬天,家家都要糊窗缝。用面粉打好一盆浆糊,雪白的纸条封住因年久变形产生的缝隙,一冬天都不再开窗。寒风再凛冽刺骨也是外面的事,屋里只有温暖和安逸。古人讲究,冬天是需要养精蓄锐,需要“藏”的,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而到了来年三月,把窗子猛一推开,光照进来,风吹进来,柳色映进来,那是另一场迎接春天的仪式。
如今老家用了地热或暖气,没有人再烧煤球炉子了。集中供暖自然是既干净又安全,但冬日生活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生活上当然并无不便。想吃烤红薯烤花生可以去街上买,煮茶、涮火锅有电磁炉替代炉火。可是那种自己动手的乐趣再也不复存在。幽暗的室内,外面或已白雪皑皑。一炉通红的火光能给人带来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温暖,心灵上的慰藉,更是一种代代相传的审美和情趣。而随手放在上面的食物,也不只可以吃进嘴里,更可以看在眼里,满足在心里。
冬天的室外不再有昆虫可以玩,但树枝上有“洋拉罐”,是一种俗称洋辣子的小型毛虫所结的茧。说是茧,更像是微型的鸟蛋,倒是比一般的蛋壳硬许多。两个孩子各捏一枚,顶在一起比谁手中的更结实。壳破了,里面有一只嫩黄色的小胖虫。身旁若是有火炉,把它放在炉壁上,滋啦一声就烤熟了。我是尝过的,肉香中带着甜味。味道虽不错,不过很小一点,也没人特意去寻来吃它,只是随手玩玩罢了。现在想来觉得残忍,儿时懵昧,倒打发了多少寂寞时光。多年以后我听到罗大佑唱《童年》,就觉得其中用词准确无比,深得童年三味。他说,“多么孤单的童年”。虽然快乐无忧,虽然忙着吃忙着玩,但是那么漫长啊,混混沌沌刚刚萌芽又表达不出的自我,柔软而弱小。特别是那些敏感的孩子,内心深处谁不孤单呢。
十二月的岭南,白天依然是25度左右,繁花似锦,绿意盎然。若说季节更迭露了行迹,无非是偶尔来一股寒流,下几场雨,气温骤降几度,也是不痛不痒。而在我的故乡,此时已是路面结冰,室内取暖设施全开,雪仗也打过两场的了。
小时侯在城郊,自家是有园子的。它和院子不同。院子里是水泥地面,可以算是室内向外的延伸,而园子里却是有花有树有洋水井,一年四季都有得玩。从春到秋,里面不断的是各种蔬菜果物,冬天空了下来,待到白天温度也降至零下时,每年的一件大事就可以动手了。把杂物简单清理干净,园门缺口处用土堵好——这也是一种仪式——开始放水。洋井里抽出的水漫过园子,形成一个水池。然后也不用管它,一夜过后,自然就成了一个冰场。这是孩子们的冬季乐园。
大人给做一个冰车,可以玩好多年。所谓冰车,也不过是一块方形的木板,背面两端分别垫高一块,固定上粗钢丝做冰刀。这种两条冰刀的称为双腿冰车,稳固,不需要技术。盘腿或跪坐在上面,双手各拿一根配有木把手的粗铁签,用力向后杵在冰面上就可以滑行了。一个人能玩,人多了更好,这时可以比赛速度,甚至相互撞着胡闹起来。还有一种单腿冰车,顾名思义,只有一条冰刀在正中,木板较窄,只供人蹲在上面。这种冰车很难掌握平衡,但其速度和灵活性也是双腿冰车所不能比的。北方的冬天不会断了下雪,若是有薄雪覆盖在冰面上,那就格外滑得顺畅,家家户户的小冰场上都热闹非凡。
雪一场接着一场。父亲说他小时候积雪常有一座房子那么高,一夜雪后,早晨起来是推不开门的。那样的场景我没有见识过,但雪齐腰深,却是经历过多次。天地萧瑟,记忆里冬天的色彩就是大片的灰黄上附着大片的纯白。如今我偶画雪景,却总是南方的小桥流水渔舟,树木不减苍翠。雪随下随化,只添了润泽。因为这样现成的构图容易入画。也许有一天我会试着画北方的苍茫大地,我知道,那是需要厚积薄发来举重若轻的。
气候作为一个重要因素决定本地人民的性格,也决定了包括饮食在内的各种文化。岭南在湿热中发展出的煲汤学问,我至今仍在探索研习。儿子上幼儿园,每天午餐必有一道汤品。什么海底椰苹果瘦肉鹧鸪汤、淮山芡实小麦泥鳅汤、冬瓜薏米陈皮水鸭汤…花样百出,令我赞叹。有些我看了名称能够想象其味道和做法,有些就连想象也做不到。我所生长的北方,要说汤,通常由鸡蛋做主角,紫菜蛋花汤、西红柿鸡蛋汤,瓜片蛋花汤,快捷爽利,水滚汤熟。也会熬鸡汤,那多数是专门给虚弱的人补身体喝的。但有一种高汤是家庭必备,鸡骨、猪骨、羊骨等,带着肉和肉皮,慢慢熬出一锅满是钙质、胶原蛋白和荤油的浓汤。不过这汤很少会直接喝掉,而是炒菜时用来调味,或者直接炖菜用。
在冬天,炖的最多的是酸菜。北方的酸菜是大白菜制成,切薄薄的细细的丝,攥干水分。大豆油中爆香葱姜后倒入熬好的高汤,炖出一锅菜。酸菜鲜,冻豆腐呈蜂窝状饱含汤汁,粉条滑软,猪血肠嫩而香。最好吃的还是里面的白肉,肥瘦相间,油腻全被酸菜化解。生抽、老醋、蒜泥、一两滴香油,调在一起蘸白肉吃,百吃不厌。
过去冬天里蔬菜品种少,秋天就会晒各种蔬菜干储存起来。豇豆干涮进火锅里,柔韧中吸收了羊肉辣汤的鲜美。萝卜条是我的最爱。冷水泡开,调味拌好,有嚼劲,和油炸花生米一样,是极佳的下酒小菜。
冬天喝酒要烫。烫酒的工作谁也不能跟我抢。爷爷每晚的二两白酒,打进小酒壶,由我负责放在装了热水的大搪瓷缸里。时间要拿捏得好,短了酒不温,长了酒气散,这件事我最擅长。我吃好了也不下桌,专在旁边一盅一盅地倒酒,看爷爷慢慢细品,就觉得岁月悠长尽在这酒中滋味里。爷爷是旧式的文化人,能写会算。内心深处未必不重男轻女,但他对我这个从小跟在身边的第一个孙女却是实实在在的疼爱。他教我穿针引线,教我吃鱼自己挑刺。他对我的评价是,“忒聪明,一定有两个大脑”。爷爷不知道我长大后也爱酒。他甚至没看到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天。他教我的百家姓我至今能够背出来。
北方虽冷,室内温度却是很高。加之空气干燥,吃的又多是肥腻之物,所以平时吃零食水果,并不怕凉。商店仍然有雪糕卖,就直接放在露天的纸箱里。
秋天收获的磨盘柿子,放在室外冷冻的过程中去尽了涩味,化得半开,盛在小盘子上用勺子舀着吃,带着冰碴儿,甘甜。东北有冻秋梨。拳头大小的梨,冻得黑铁球一样。吃的时候先放在一盆凉水里化冻,渐渐的,外面会缓出一层冰壳,梨肉柔软无渣,酸甜清口。
太阳落山后,疯跑的孩子们也都回了家。吃过晚饭,一家人或几家人聚在一起,可以看电视,可以围炉喝茶闲聊,可以坐在烧得滚热的火炕上打牌、下棋。这样热腾腾的室内,倒是和夏天一样需要清凉的口感刺激。炕桌上少不了的是各色水果,我记得有一种小苹果,其貌不扬的青红色,脆甜微酸,长大后再也没吃过。
天气越来越冷。室外放一两个大缸,就是现成的冰柜。各类肉食可以速冻储存起来,蒸好几锅粘豆包冻起来可以断断续续吃半个冬天。在过去,这是生活所需。而在如今,这也像是一种仪式,只有少数的老人如此行事了。在他们眼中,这些储存起来的肉类和粮食,无疑是一冬的富足无缺。孩子们从小就跟老人学会了唱节气歌,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严,大雪江茬上,冬至不行船,小寒近腊月,大寒整一年。
大寒过后,就要过年了。
主编:酸枣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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