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 | 李商雨:褪色的旧照片(组诗)
曲水流觞
我们又戴上口罩,站在走廊里
那情景
像极了一张褪色的旧照片
褪色的旧照片(组诗)
文 | 李商雨
褪色的旧照片
在一个叫做德胜的广场那里
我们走进众多饭馆里的一个去吃饭
饭馆光线灰暗,桌面有些油腻
两个半月没有出门了
能在这样的饭馆吃饭
已经感到满足
老板像真的一样给我们量体温
又去招待刚来的四个男女
她有些胖,努力端上来饭菜
她的努力把我们打动了
我们原谅了她冒牌的韩国料理
那些有些脏而又难以下咽的食物
我们又戴上口罩,站在走廊里
那情景
像极了一张褪色的旧照片
2020/4/28
截图
打开聊天记录,咔嚓,咔嚓
他们的话就保存下来了
那些话里有光鲜动人的祝福
有水泥玻璃书屋
有掠过灰暗天空的鸟儿
还有歪歪扭扭的病痛
那些字很瘦,几次化疗之后
它们完全脱了相
现在,这些字在手机里
变成了一张张照片
它们储存在手机里,就像砖雕
孤独地躲在街巷的拐角
2020/4/28
温暖如春
阴风飕飕,雾气腾腾
卖板面的老板,腰里束一块
围裙,手在案板上忙于摔面
我在她的店里坐下
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要一碗
在这个小县城里,吃板面
是最纯正的市井生活
她操此业还不到一年
生意却火爆,因为面好
也因为她本人,板面西施
我只是坐在一张桌前看她摔面
外面阴风凄厉,店里雾气腾腾
我想起那年我们就坐在窗边
教室虽空旷,冷风始终在窗外
教室里,有一小块地儿,温暖如春
打那次离开板面店又过去五年
我常常会梦到她
还梦到中学时窗外的风
梦里,一小块的温暖还在
像一束白光——像她在世的日子
2020/5/4
小世界
如果把这座城市看作一个小村
如果把这座城市边上的长江看作小河
这是完全可行的
万事万物都可以成为缩小版
巨大的松树不是成为盆景了吗
而人,也是小的
一个人,或一群人,走在街上
街上有烟霭(也可以是雾霾)
人的细小,让其成为烟霭的一部分
我已经习惯了这缩小版的世界
我早就经年累月生活在小世界里
只有在特殊的时候,有些事物不甘于其小
它们会在小世界自动放大
比如说,深夜滴水的声音
破晓前星星的光,旧衣服的气味
2020/5/4
芦花荡
风清日丽,骑电瓶车走过芦花荡
此地路牌显示“芦花荡”
并非我特意选取这个名字
这是人生中的一个下午
我从城南走过,这条路从江边
通往高校园区方向
日光正好在身后静静照耀
迎面而来的人,看到我是一个剪影
我正在下坡,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
仿佛不是骑电瓶车走在路上
而是走在极乐之境,心无挂碍
迎面而来的人,有没有看到我身后
白亮亮的万丈光芒?
这一刻,不是虚无、空茫
而是真实又转瞬即逝的人间
2020/5/14
慢
在我七岁之前,我经常到我外公家
在那里过上一个上午,一个下午
再过一个夜晚,然后在第二天回家
从我家到外公家有二里地
这是从一个村子到一个小镇的距离
但在一个小人儿看来
它相当于他长大后的二十里
因此,他乐于在自行车上享受
阳光和煦地照耀的二十里
我的外公总是把我放在自行车的后座
他骑上自行车,在路上慢慢走
他骑得很慢,很慢,他的慢
又继续拉长了从村子到小镇的距离
那些年,仿佛只有他的慢
和头上和煦的日光,那些日光
也是永远不变的,就那样和煦地照着
很久以后,他把那种慢传递给我
然后,慢就在我的身体的一个传达室住下
再后来,它就住在我的血里、肉里
四十岁的时候,慢已经通过鸟瞰镜头
看几十年前的日光,看一个老人
带着一个男孩在一条村路上慢慢骑行
有时,我乘坐高铁或者飞机
我会看到眼前的远景
外公和男孩合成为时光里的一个点
再慢一些!我想再看看外公和我
而今他在村外,在一座墓穴里
在小麦即将收割的季节
他的不起眼的坟墓被小麦包围着
而今,我带着蹒跚学步的儿子
每天在家里,或者在楼下练习走路
我把他的小手放在我的手里
他还走不好路,我牵着他
他走得急了,就很容易跌倒
我会跟他说:慢点,不要走得太快
2020/5/17
一本希尼诗文集
午后总是幽暗的,可不是
书架总体上更加幽暗
有光线折射到书架上
这些光只照亮它的一部分
这让它
其余的部分渐隐于
时间和空间的黑暗
我站在一个梯子上
往高处随手抽取的一本书
是一个叫希尼的诗人的诗文集
有那么片刻,我停下来
想起在一个同样
幽暗的清晨,雨还在下
一个朋友乘坐6路公交车
到我郊区的陋室
专为把它送来
好像那清晨的幽暗专为她
而存在,也专为等待
二十年后在这一刻呈现
2020/5/16
空白
一个朋友死了
我不知道她在死后去了哪里
一个朋友去了云南
一个朋友去了非洲
这都有足够的想象空间
让我把他们和那里联系起来
最后一次见她,是通过微信
有几张照片
其中一张是她站在一块大石上
背后是空空的悬崖
她叉开腿站着,弯下腰
对镜头伸出两根手指
照片是为治病筹款做的注脚
三个月后她死了
她的死留下一个空白
就像小时候,我们面前
一张白纸,我们手里的笔
可能会写下一个爱字
2020/5/21
雨的颜色
按既定路线,从停棺的家里
出发,沿村子走半圈
然后上江堤,再走四十分钟
到他工作过的镇里看看
带这位老党员,老干部
看最后一眼工作了半辈子的地方
而后再走大路,转到村里
这是村子的另外半圈
而后,大家才把他送到墓地
一行人走在他的前面
一行人走在他的后面
总之他是今天的主角儿
不管是走着的还是躺着的
在这一天都得了安宁
只不过那闭眼躺着的人
所得的安宁要大很多,永恒了
从早上到中午,雨不停地下
所有人的脸上都有雨的颜色
2020/5/22
黄色的光
想起一个人,就想起
一抹黄色的光
少年时一起读书的伙伴
一个有趣的小人儿
一个鼻子高挺
皮肤稍黑的美人
想起她,就想起
一抹黄色的光
很轻,一点也不浓烈
那是夕阳的光
是洒下去的,洒到地面上
洒到我们的身上
我们就坐在一个花坛边
一起背书
当我听到她死去的消息
第一时间眼前
现出一抹黄色的光
这一抹光
到底有没有出现过
最后我也不能确定了
但我唯愿她永在
这一抹光里安息,南无
2020/5/22
明月照大地
从前的日子
就像一只粗布口袋
里面装满了栗子
栗子在黑暗里
是孤独的,彼此挨着
它们相亲相爱
这只栗子代表一个
亲爱的
那只栗子代表
一个擦肩而过的人
偶然有风吹过
日子一动不动
安安静静
仿佛是明月照大地
把我们的心也照亮了
2020/6/3
这一场雨
这一场雨与另一场雨发生关系
是必定的,两场雨之间
相似处是都在梅雨季
不同的是时间、地点和人物
两场雨之间,一场雨
要通过另一场雨唤醒
雨的光线相似、声音相似
气温给人的舒适感相似
在过滤掉感伤以后
另一场雨的故事在这场雨里
浮现,雨成了电影银幕
往事也仅仅是影像
仅仅是一段有声、色的影像
甚至仅仅是一场雨
很多的雨点。生命以此
证明其有,证明其无
2020/6/5
雨中的红樱桃
刚从超市买回的樱桃
洗净以后放在
不锈钢碟子里
碟子的周围
有一圈静静的光
太干净了,干净到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窗外的雨声越发浓密
屋里的光线更加暗淡
一碟红樱桃
像广大虚空中
小小的未知物
2020/6/6
糖糖的侧脸
远处发白,至于炫目
绿树的边缘因曝光过度
而失真
显然,这并非一张
完美的照片
但画面主体尚好
幼小的孩子
肉肉的胳膊和手
尤其是他的侧脸
下巴上还沾有一粒
细小的饼干屑
脸上的肉,看上去
多么软,隔着电脑屏幕
想伸手摸一摸
它的软,足以融化
世上所有的坚硬
2020/6/6
静夜月
暗夜里,床上安静
均匀的呼吸声让床更加安静
月亮从飘窗的钢栏朝里望
钢栏变得很粗很大
但窗户很轻
空气和夜晚很轻
黄昏,走路的女子从身边走过
寒暄几句之后
她留下一个秘密
她细瘦的身体
有着异常丰满的胸部
月亮高悬,藏在云里
小而模糊
暗夜的月亮是人间的月亮
像一个银白的虚无
2020/6/7
小镇的税务员
老刘,在晨光里整了整他斑白的头发
五十岁时,他最感欣慰的
是两个女儿都嫁到了小镇上
而且,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家庭
大女儿嫁给了王姓人家
一家人都有头有脸
二女儿嫁给了另一户王姓人家
整个家族都有头有脸
这下,老刘可以安度晚年了
阳光从屋檐上射下来,屋檐那
有一些蓝色的气,因此,阳光一束一束
都是有些发蓝的,像好看的玻璃
他走进屋子里坐下,准备用他的早餐
他倒了一杯酒,这代表他心满意足
小镇的税务员,从外乡来到这里
其实很不容易,而今他有了依靠
他可以放心地在小镇上收税
而不用担心被商户辱骂或殴打
他又满足地看了一眼从厨房里出来
把菜端到桌上的妻子
他的身体里忽然产生一阵
难言的快感,仿佛一生的幸福
在此刻全都涌起,达到了高潮
2020/6/13
古月光
这月光很旧,可能是古代的
它为屋檐下送来一片阴翳
为门前送来一片雪白
而在庭院里
有一只夜晚的鸟飞走了
我不知道这是哪年、哪月
也不知道我置身何处
仿佛是一个窗户前
我站在那里,从窗外朝里看
屋里有一个人在昏黄的灯下看书
我手摸着青砖的墙壁
还在仔细想着
这是在哪年、哪月
屋里的人站起来,朝窗户这边
望过来,笑了笑
她也许看到了我,也许没看到
我回头向庭院望去
月光铺满了,白茫茫的
满院子都是齐头高的芦苇
我试着,一再地描绘着
这温暖的梦,只为让她还活着
2020/7/26
组稿:湖北青蛙 / 编辑:闺门多瑕
李商雨,写诗,也写诗歌评论。现供职于安徽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方向:新诗理论与批评,电影批评。
说明:本平台打赏即稿酬。一周后回款即付。投稿信息关注公众号后获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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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度》2020春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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