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张明涛:旅途

人间故事

暮春的天气像酒一样醉人,窗外是绿色的青山和洁白的七里香,嘉陵江温柔地顺着山势旖旎而下。这样的旅途本身就是愉快的。

旅  途

文 | 张明涛

火车提速以后,像这种站站都停的绿皮车已经越来越少了。如果不是沿线的山民或者闲着没事的乘客,很少有人会坐这种慢悠悠的火车。我们打着“剑门蜀道文化考察组”旗号的一行人在嘉陵车站上车的时候,有好几节车厢都空着。

尽管偌大的车厢只坐了我们十三个大人四个小孩,但很快车厢里就沸腾起来。大人分成两堆打纸牌升级,大声讨论着手里牌的好坏,又是叫好又是叹气。孩子们在车厢里奔跑,上跳下窜,在座位靠背上翻鞍马,争抢东西,声嘶力竭大哭。乘警听到声音过来阻止,吓唬了一下小孩。刚走不久,闹声依旧又响起来。

暮春的天气像酒一样醉人,窗外是绿色的青山和洁白的七里香,嘉陵江温柔地顺着山势旖旎而下。这样的旅途本身就是愉快的。我的旅行包里装着三本书,一本地图,一本《禅是无的宗教》,一本《万象》杂志。风景看累了,就拿出书来翻。下午三点多,太阳斜照进车窗来,打牌的换了一个位置,刚好坐在了我的右侧。吵闹声瞬时高涨,我悄悄换到另一侧的后排。这一路,同伴的升级一直打到终点,孩子们嬉闹也一直没有停歇。乘警中间又过来制止过一次。我的一本《禅是无的宗教》也看了一半。

在景点的游览算是走马观花。一天看了三个景点,看完才都松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完成了一项任务,自己掏的钱总算消费完了。第三天市内自由活动。现在的城市都像复制的一样,走哪里看都一样。总之也无趣可陈。

返回的车是特快,一行人被分在三个车厢,我和W与Z两位女士,还有L领队坐在一起。座位上还有一位四十多岁长得有些粗糙的女人,刚入座那女人听我们的口音就热情地问,你们也是成县的?我随口答了是。女人很高兴地说,我也是成县的。

放好行李,女人又问,你们是旅游团的,还是哪个工厂组织出来的?

我正诧异她为什么这么问。难道这群人吵闹的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知识分子?我想纠正说我们是中学的老师,不知谁先回答说,是工厂里的。这样也好。反正也不重要。

女人说,哦,今天刚好是星期天,这几天天气好出来玩刚合适。

我们都没有人答话。

女人并不觉得冷落,继续说,我在成都一家公司承揽了一批工作服。我在成县有自己的店,专门经营劳保用品和标志服,还有交通警示器材。这次去成都给公司员工量服装的尺寸。

继续没有人回应。女人又问道,你们是酒厂的吗?是不是红川酒厂?

我说我们在徽县。女人说,哦,是金徽酒厂啊。

如果她一定要认定我们是酒厂的,那也没有办法。

W女士朝我打趣说,张总,你不准备给我们做一套工作服吗?

Z和L赶紧附和话题,是啊张总,做衣服的就在眼前,你也给大家做一套吧。

我插不上话,笑了笑也就不说什么。

女人看我们笑,也跟着笑。

似乎发觉这笑的不怀好意。便不再说衣服的事。又介绍成都的家具有多便宜,她的沙发衣柜和床都是在成都买好发货运到成县的。你们以后要是买家具也去成都买,加上货运还是划得来。我这次顺便买了一张凉席,一米五宽,才60块钱。

我说,哦,还真不算贵。

女人继续介绍在成都买家具在哪儿买,坐多少路车,在哪儿下。大家都没人说话, W和Z都转过头去,有些厌烦的样子。

女人大约一个人坐车时间长了,说话的欲望一下子抑制不下来。又自顾自说,我本来车票买到徽县,如果没有接车的,就补个卧铺,坐到兰州下,明天顺便看看儿子。我儿子在兰州上大学。

我问什么学校,她说是西北民族学院。

我说那不错啊,你去看看孩子一定很高兴。女人说,一天都忙了生意上的事,顾不上孩子了。

我今年想把店铺的门头换成徽县金徽的牌子。旁边有几家商店都挂的是金徽标志。女人停了下又换了个话题。

那样行吗?你在成县挂徽县金徽酒业的牌子,不会有人干涉吗?我突然有些好奇。

那有什么,我的店我挂哪个牌子是我的自由。况且成县人喝酒都喝的是世纪金徽的牌子。

哦,这样好啊,徽县的牌子打到成县去了。

我以前的门头是成县红川酒厂的,现在要换成金徽的。你是金徽酒厂的,能不能帮个忙啊?要不我给你留个电话吧。女人不由分说拿出一张纸,写好她的联系方式递给我。

一旁听的两女一男都暧昧地朝着我一个劲地笑。w说,张总生意上门了。

女人看起来非常高兴,端起杯子要去接开水,顺便也拿了我的杯子,说给你也接上吧。我说不用不用,我的还有。女人说倒掉接点热的吧。不容分说就拿了杯子去车厢头的开水房。

女人一离开,几个同伴的兴奋点一下子就被点燃。w说,老张今天看来要把这个女人带回家了。

L说,张总的女人缘就是好,到哪儿都有人喜欢。

w说,这个女人的话太多了,声音又大,老张你能不能让她少说几句?

刚说着女人就来了。我赶紧接过水杯。女人又拿起桌子上杯盖盖上。几个又不怀好意地笑了一阵子。我装作没在意。

一会儿,女人又瞅着我和W说,你们是两口子?

几个人都笑起来,笑得很放肆。Z说,你从哪儿看是两口子?

女人说,从长相上看,长得像,有夫妻相。是不是我说错了?

我说,你说是就是。反正这年头像两口子的不一定是夫妻,不像两口子的倒是两口子。

你这人还挺滑稽的。女人大概想夸我幽默,一时想不起词,或者她认为幽默和滑稽是一个意思吧。总之我看到她一脸的真诚,丝毫没有取笑的意思。

大家又就我和W有夫妻相的话闲聊了一阵,W说她想靠窗子睡一会,要和我换位子。这样我就和那女人坐在了一排。不久W又提议打牌,我说我不会,就换了L过去。三个人加上成县的女人,又凑成了一圈升级。

我坐在一侧,边上是Z带的小孩,对面是两个四川人。无事可做,就吃零食打发时间。

坐了一阵,对面的小四川开始跟我搭话。问我是不是广元的。

我说是甘肃的,去广元玩了一圈。

你是甘肃的啊,甘肃地方好大啊!

你去过甘肃?

坐火车去新疆时路过,感觉路好长,走了一天一夜还都在甘肃。甘肃要比四川大好多吧?

没四川大。你坐火车正好经过河西走廊,是甘肃最狭长的地方,其实南北不过二三百公里。

小四川看起来眉清目秀,说话也好听。聊了几句,感觉很像《三峡好人》里那个爱学《英雄本色》里小马哥的少年,可爱又帅气。

你有二十岁了吧?我问。

哪里,都35了。他眉毛一扬,笑着说。

怎么会,我看你就二十的样子。

你看唦,你还不信,这上面有。他掏出火车票给我看上面的身份号码。

哦,还真看不出来。你长得一点也没有那么老。结婚了没有?

没有。

你这去银川打工吗?

不打工,就去耍。一块的朋友去银川打工,修高速,我跟着过去耍一个月。

那你不干点什么?你不打工玩那么长时间呆的住吗?

我以前去浙江打工手受了伤,回来好多年就再没干过啥。他说着侧了侧身子,我这才看出来,一只袖管空荡荡的。齐肩膀以下就没有了。

那你做饭可以的,也可以给工地上做饭的。

我不做饭。我在家里也不做饭。

你没有结婚大概也与你身体受伤有关系吧?

肯定有的。这几年也耍过四五个女朋友,最后都吹了。

你身体受了伤,人家姑娘要跟你结婚,肯定是要考虑以后靠什么生活的。

那倒不是大问题。我现在看起来这个样子,不过以后的生活也不会差到哪儿。大的钱我没有,但随便拿出二三十万也不成问题。

你靠什么挣了这么多的钱?

开赌馆。支几张桌子,抽份子。其实我们家一直就是干这个的。

那你条件也不差啊,人长得帅,也有点钱,就胳膊这点事其实也算不了啥。

小四川没接我的话。说,去年耍过一个女的,离过婚,她也愿意,我去她们家,买东西一次就花了两千多块钱。他爸不同意,也没直说,只是让我先回去。后来说要十五万元。不同意也就算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十五万我还不如买一个媳妇回来。

哪有买媳妇的,又不是商品。

真的有,我们那儿就有。他认真起来。我有个朋友在康定,专门从缅甸搞过来一些女的。给我介绍了一个,身体还可以,就是长得黑。后来也没买。

我说,买来的不一定可靠。过几年人家要是偷偷走了,你去哪儿找?

也有这种情况的。不过也有过得好的。这事说不好。有些从缅甸过来的女子,不识字不说,连这边的钱也认不得。出门认不得路,什么都不会。买过来也是麻烦。

那你就别打算这条路了。毕竟这不是正常的路子。耐心点,肯定有人在等着你的。

其实一个人过着也挺好的,找不到女人就找不到,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没啥子,自由自在。

一个人肯定不好。你这么说不过是给自己找安慰找借口。一个人好什么,你这么年青,没人陪伴,就算有钱又有什么用,能代替有人跟你说话过日子吗?

小四川的神情一下子黯然下来。大概这话揭穿了他自欺的外衣。一时有些神伤。

我安慰他,你也别灰心,好好干点事,肯定有姑娘会为你动心。只是你的缘分没到,那个等你的人还没有出现。

小四川回过神来,说,其实我这次去银川就是想看看那里的情况,可以的话在那儿弄几个打鱼机。

什么打鱼机?电子捕鱼器吗?宁夏有鱼啊?

不是不是,就是赌博机。你上百度一查捕鱼机就知道。我们那儿多的是,好多村子里都有。让玩家掏钱买分数,比如一百元可以给你买一万分,你跟机子玩,挣多了分数可以兑换现钱,分数输光了这钱就归机子主人。然后要玩就继续掏钱买分数。

哦,这有意思,就等于打游戏赢钱嘛。那输赢的机会如果对半,那你也挣不了多少钱?

机子可以私下里调的。比如调成七比三,玩家买一百块钱就只能赢三十块钱,七十块钱就归机主。也可以调成八比二,那样一天就可以搛上千元。

我暗地里吃了一惊。这年月什么都有。

你这打鱼机会让人上瘾的。村里不会有人干涉吗?

现在开始有人管了。有些女人嫌男人把家里钱都输光了,就举报到镇上。村子里好几家的机器都让派出所的砸了。我的也让人举报了,派出所的到我家来,我就脱光了上衣,躺在机子上,他们一看我半边身子没胳膊,也就走了。第二天我买几条烟给送过去,他们也就再没有来过。不过现在村子里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平时基本上没人,就过年有一个月能挣点,别的时间就不行了。所以我想到银川去玩玩,也顺便看看情况。

银川肯定比四川查的还要严,毕竟赌博是违法的。

我知道,我要搞也就在工地上熟人圈子里搞一下,外人不要他。老板就是我们一块的,是我朋友。

那你把家里的机子带过去吗?

再买几台。等机子钱一挣回来再把机子卖出去,再买新机子。新机子好调。这样赚钱快。

你这怕不稳妥。你想想,工地上都是你老乡,乡里乡亲的,好不容易挣点钱,还没回家都让你的打鱼机吃掉了,你忍心吗?再说时间一长,大家会对你有积怨的。你还是干点别的好。

我能干什么?我啥也干不了,再说这个挣钱比干别的要快。其实工地上干活的人天黑了也没啥子娱乐,搞这个也是玩一下子。

那你要小心点,干上几年后最好干点别的,你老干这个,就算有哪个姑娘想跟你,也觉得不安全啊。

小四川沉默了一会,说,你说的对,我也是走着看吧。

几个四川老乡叫他去列车接合部抽烟,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过道,袖管轻飘飘的一甩一甩。

车内灯火如昼,窗外正夜色深沉。火车在大巴山深处呼啸着向远方的世界奔驰,载着满车的人,奔向一个既知又未知的世界。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张明涛,甘肃人。自由写作者。有作品收录于向度出品的《90年代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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