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寺庙里的树

寺庙里的树

文 | 指尖

倘若你在逶迤的山道上行走，猛抬头，前面高地上孤兀地立着一棵树，恭喜你，你将要进入某个村庄的地界了。在多年的调查中发现一个规律，每个村庄，大都会有一座小庙，而庙院里，无疑都有少至一棵多达数棵树木，或柏，或松，或槐，或其他树，在人间生长了几十、几百，乃至几千年。也有的自然村，三五户人家，估计无财力物力立庙奉祀，但在村口，也会有一棵笔直或歪斜的树，他们管它叫风水树。风水树不止提高村庄的辨识度，同时也彰显村里人“此路是我开，此地归我住”的豪情和骄傲。人在世上活着，有点这样的底气，才可活的心安。有些风水树的根丛丛结结扎在石缝里，亦不知怎样艰难地活到几百年的。但有的树并没有长生的幸运，经过一些年月，渐渐枯败，这时，会有小树新植，来替代之前老树的职责。

比起山野里的散生树，寺庙的树似乎因其生长地的缘故，不止生命更长久，也更坚挺，更俊朗茂盛，其使命也更神圣些。诸龙山庙院有一棵树，不松不柏，多年来无人可识，因庙外有零星漆树，有人便说它是漆树。因它的花跟梧桐有几分似，又有人肯定是梧桐。小庙兴兴衰衰几百年，翻新无数回，惟有这棵树春夏秋冬年年未变，人们又叫它神树。既是神树，便要施布神的功能。早年我曾在这里住过一段，那是冬天，它光秃秃的，枝干丛立，倔强而寂寞，仿佛孤绝的人，不被人理睬，心里渐渐从悲哀、气愤，到后来的无奈，平和，接受，枝条树干上布满说不完的沧桑。雪后，满山洁白，野鸡惊叫着穿过树林，树下便又下一场雪来。惟有这棵树，片雪全无。猜测是风提前刮掉了它身上的雪，后来想，或许它的树体，原本就不染尘埃。有同事发烧，感冒药没顶用，看庙的赵师傅便从树上刮了点树皮下来，放在花椒盐水里同煮，同事竟然退烧了。夏时，庙院极其清凉，树上枝叶葳蕤，花团蔟蔟，树下遍地落花，几百只蝴蝶盘桓树体，看得你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蝴蝶和花朵，它们都在飞舞，恍惚又一动不动。后来，有专家鉴定，树为楸，是盂县稀有的树木。猜测是早年里，外地人携种至此栽植。又猜，或者是浩荡春风的功劳？

水神山林区有古树群，多山榆、栎树、黄栌、黑檀树之类，这些树种，在其他地区极其少见。林区里长势最好的，当属烈女祠内的松柏，这些被赋予名号的古树，立地条件要差一点，自石缝瘠土间挤出来的树，树体弯曲不直，几百年艰难挣扎过的痕迹历历在目。但它们是长在被人敬畏和供奉的神前之物，所以亦有人精心照料，虽经风吹雨打，到底也是巍峨肃穆。愈发立于高处，便有了睥睨万物的神情。以前山门前也有一棵松，长势却不甚好，树体歪斜，枝条艰难，但也有百余年了。有一回下山晚了，半空挂了一轮鹅蛋似的圆月，刚好挂在老松的顶端，一时觉得面前就是一个大大的钟摆，而那松，倒当了摇钟的神。后来，新建报国寺，这株树被圈到寺内，从此它可获取一些优待，心下舒坦了许多。

也有死而复生的树，比如，永清寺的柏，仿佛一个禅定的僧人，竟然闭关整整50年。50年间，被火烧，水淹，雪浸霜侵，种种困厄，不过待着云开日出，春暖花开。而带它重生的，竟是一个远道的僧人。科学证明，树世界是有语言存在的。树木与树木之间，会不时交流，它们的世界，也有爱、无私、公正，它们具有独特的感知，也拥有情感和记忆力。这是多么值得人庆幸的事啊。就像人类可以听懂鸟语一样，不久的将来，我们或许可以听懂树的语言。也或许，有些人已提前暗悉天机，掌握了树世界的秘密，与它们交流，并获取了绝对信任。想来，永清寺的僧人就有这样的奇异能力，他跟死去的古木之间，或许有过一次或数次交心割肺的沟通，像两个久别的老友，没有酒杯和茶盏，只有天地日月的见证，最终，它答应他重发新枝，重新呼吸，重现人世，而他，给了它一世平安的许诺。欧美电影里，有关于树人的描述，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刚直而是非分明的，令人信赖，依附，同时也可安抚人类的恐惧之心。仿佛，人类最终的朋友，只有棵棵散落在大地之上的树木。

恭敬别人就是庄严自己。佛渡得有缘人，也渡得有缘树。小禅说，到了中年以后发觉自己越活越像一棵松树，老练、从容、淡定、不惊。想想，我可能此生修不到这样的福分，只能跟恩熙一样，许个下辈子变成一棵树的愿了，只是，要变成寺院里的一棵树，干净，倔强，孤独，坚贞。像一朵微笑，一句禅语。

指尖，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散文集《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等。先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散文》《美文》《散文选刊》《海外文摘》《读者》《格言》等杂志发表过近200万字。散文曾多次入选各种选刊。曾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孙犁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