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的年轻人,为什么学佛?

九连真人火了,他们的方言演唱让家乡的广东县城也镀上了一层生猛、浪漫的气息。事实上南国有许多这样的小县城,比起大城市显得原始闭塞,那里的居民,也有一些最朴素的信仰与价值观念。

家家有神台,户户有佛龛

坐落于广东东南部的县城海丰,北倚莲花山脉,南临南海,自古为祈风调雨顺,聚落着诸多庙宇。莲花山里尽管寺庙多,但属于远郊;城区的准提阁(多称“下庵”)在县城的河边,龙津溪畔香火鼎盛之处,那是宝珠和佛友们最常去的。

中秋这一天是宝珠吃斋礼佛的日子。在鱼虾、蛤蜊、青蟹、鳗鱼苦瓜等海味之中,她若有似无地挑着其中的素菜,好像没有吃到什么,只是不断地添米饭。宝珠给川贝夹菜,川贝也给姐夫一家夹菜。姐夫让女儿菜子多吃一些,“一会儿我们吃得差不多了,等到十点十一点就可以出去吃宵夜了。”

八点一刻,食物残壳被倒入塑料袋。宝珠准备祭拜月娘的贡品。她取出收纳以红黄纸折制的纸钱、纸衣、纸鞋以及纸灯笼,让我和川贝将它们铺平,投入火盆,令它们更大面积地接触火苗。年幼时菜子曾偷拿过一对纸鞋,红色的鞋面,鞋边贴着一圈金色锡箔纸,以为是给小孩穿的。

川贝取一支香烛引火,红色的薄纸很快烧起来了。小火苗引起大火,一团火在盆里自燃。火源离香烛很近,宝珠拜完让川贝拜,川贝害怕火苗窜身,起身的同时朝火盆望了一眼,的确烧得太猛。

拜月娘

月亮越来越明亮,菜子和川贝去街边排挡吃夜宵。随着电动摩托启动,菜子站在座椅前,川贝双手紧紧握住车镜,蹬了两脚,便驶向红场。红场原是县城的旧体育场,清代称“东仓埔”,因建有红台和大门,遂名为“红场”,后来成了苏维埃政权的红色根据地。

白天经过红场外围的时候,宝珠说街边的建筑是今年刚粉刷的。满街都是正红色,餐饮店、整牙的、正骨的、推拿的,祛除脚气的也没落下。宝珠一家始终忧患这红色会延伸到祠堂,那是她丈夫去世后,每年拜祭的地方。

宝珠与丈夫都是县城里的人。两家人的祠堂距离很远。宝珠家的祠堂大多由其男性成员来祭拜,她本人很少过去,除却祭拜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拜月娘、拜先祖、拜佛祖……丈夫离开后,宝珠与神灵交谈的时间比家人要长。这周,安徽寺庙里的师傅来庵里讲课,宝珠便与佛友们去庵里上课。庵里分工明确,有的做文书登记、做会计,有的烧水、做饭,宝珠负责茶歇时做咸茶,给参加法会的佛友和师傅。

在家家有神台,户户有佛龛的广东县城,集体拜佛是妇女们不谋而合的户外活动,也是交谈心得、求得保佑的方式。县城妇女往往文化程度不高,拜佛是一种慰藉。庵里的很多佛友也有类似的境遇,她们总能谈得来。

比如宝珠的佛友海鸽,自从做局长的丈夫“出事”后,便天天去庵里。身处变故中,只能逃离身边的环境,找一个共同的精神寄托。

“阿姨们的想法是,人生来有很多罪孽、未尝的罪恶,这是上辈子的因,通过礼佛修行去赎罪,祈求修成善果。局长太太去拜佛,为了给出事的丈夫消弭做局长时黑白两道的罪恶。”

局长太太丈夫一案在一年的时间里经过种种反复,审判依然悬而未决。县里人猜测有人做了手脚把证据销毁了,而海鸽坚信这归功于佛祖的庇护。

“可笑,荒谬”,宝珠说道。大多佛友们对此感到不解,不知道神佛究竟站在了哪一边,佛友们在这件事情上的分歧也轻微分化了她们之间的伙伴关系。

这种分化没有维持太久。某天,宝珠小区的一个青年跳楼,坠落在隔壁一楼住户的花园里。宝珠目睹了这一幕,恐惧和慌乱之下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直到人群聚集起来,佛友们彼此相靠,为逝去的人超度。这是一种自发的群体性行为,是他们信奉的基本的善。一个命案足以惊动一座县城,在真实的死亡面前,佛友们关于什么局长、局长太太的那些揣测与分歧显得微乎其微了。

县城的人物关系多多少少被祠堂、寺庙或节日民俗牵制着。宝珠同时属于三者:血缘、家庭与佛祖。

保佑与被保佑

我与川贝五年没有见面。如今他年近四十,在谈起过去的感情危机与年轻时为事业转型折腾的时日,有了新的见解。

五年前,川贝去了西宁,从西宁坐上火车,经德令哈、可可西里、那曲,到了远郊。他包了辆吉普车,司机是少数民族,家住在城郊,后来经过城郊时,司机邀请川贝去家里吃了牦牛肉、青稞酒和啤酒,还玩了西藏的筛子。贝壳是代币,感觉很古老,牦牛肉是白水煮的,只下了盐巴,青稞酒甜丝丝的。

玩骰子

那段时间正是川贝与女友分手之后。五年里,他去了两回西藏,他认为自己欲望太多,杂念困在心里,首先要经历身体的苦,才能解除内心的惑。回来后他告诉我:“老天真是不公平。不仅给了人欲望,也给了人孤独。”

欲望与孤独是川贝的两难,也是他希望能够借佛理将自己拯救出来的苦海。11年川贝进入媒体,用声音主持节目,播报城市百态。他擅长从声音认识一个人,也习惯以此做评价。当了几年电台主播,川贝意识到原来有这么多人都被困在欲望与孤独之中并且难以抽身。

“当你做了十几年同样的事情之后,你会发现你帮不了任何人。”

男女在爱与被爱、道德与背叛之间游走,老板与工人争夺各自的利益与权利,家庭内部都会因为种种矛盾四分五裂。其中一个少年的处境与曾经的川贝十分相似,隔空似乎可以清晰描绘出少年生活的场景。他想去见他,电波那一端的少年就在他的县城,他似乎没有理由不去见他。

少年与年轻的母亲生活窘迫。父亲离开后,欠下了一笔债。家中时常被讨取债务的人围困,每当这时,母子便往外跑,有一次一路跑到了大湖镇。种种困境之下,母亲到佛堂求得平安,渐渐也开始学佛。川贝建议少年与母亲去做做义工、听听师傅讲课,也许能帮助他们走过这一段波折。后来,“年轻妈妈”成为了宝珠与佛友们的新伙伴。

少年也出现在县城佛友们的生活里,甚至在这条路上比谁都走得更深。后来他决定出家,与母亲断绝了关系,也断绝了与他有关的所有记忆。少年母亲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川贝曾反复问自己,他的参与是否将母子推向更艰难的境地,但他不知道答案。

宝珠小区的跳楼事件发生后,在超度的佛友中,“年轻妈妈”也来了。多年以来,她从未另谋生路,当她与少年在做义工的途中,就已经预见了自己的一生。佛友是她的庇护者,她们共同寻求佛祖的保佑。

“动物关爱小组”

菜子在外省念中学,那边没有亲人,逢年过节便折返于两地。

县城的家在红场附近,周边是菜场,摩托车扎堆。菜子比我们先下车,买了海鱼,和一袋虾米。虾米是菜子用来喂养家里出生不久的巴西龟的。

“再养一段时间就把它们放生了。”

“在哪里放生?”

“遮浪岛。婆婆以前带我去过。”

遮浪岛的寺庙前有一池浅水,灰色大理石围绕而成,池水中间立着佛像。不少来寺庙拜佛的人会把浅水生物放在面前的池子里。在去念书之前,她常常与宝珠一起去这里做义工。这里生物链并不和谐,巴西龟与鱼虾等各类浅水生物寄居在一起。

“放生”的念头最初是菜子在县城里听说的,而“泛滥放生”导致的外来侵入物与原生态互相干预甚至掠杀的现象却是后来得知的。相比婆婆宝珠的放生之说,菜子认为遮浪岛上被放生的巴西龟会吃掉周围的小生物。

念书期间起初她加入了“放生小组”,后来想了想不该这么自大,动物怎么轮得到人类放生呢,于是又加入了“动物关爱小组”。

菜子不认为拜佛是结善因的唯一途径,“理性学佛,理性放生,才是善待生命的意义。”菜子说。但她的记忆里有太多家里几代人拜佛的故事,比如每年过年回家都会去玄武庙求签,找到解签人询问其中的含义时,解签人像个rapper,说话很快,有时含糊不清。小时候她会拿磁带去录音,回来全家人围在一起听磁带:“年头生意不好注意风寒避免外出……”

“过年还会和舅舅(川贝)看演唱会,过年的时候五条人会在县剧院唱歌,很野生,当时他们乐队还是两个人,感觉音响很嘈杂。”

家人去世后,过年期间川贝没有再去过县剧院。往后的几年里,每逢过年,他与宝珠白天在寺庙祷告,夜里在祠堂守夜。在祠堂里,川贝回想起在剧院看演出时,台上唱道:

“卜卜变变啊,摆麟圈”(摆麟圈,广东方言,表示哀叹)

“人说我说梦话,讲的就像海丰话”。

青年时代的困顿,在反复无常中曾波澜不定,川贝也曾有过和出家少年一样的念头:超脱生死。但在出家与现世之间,他还有选择。等到中年,这些情绪都已消解时,其中的岁月和人都已消逝,川贝的电台生活也戛然而止。离开家的十多年里,县城已成为他祭拜的归途。

祠堂里只剩母子二人。他望向宝珠,卷曲的头发一层一层堆叠起来,平整无误,如佛祖一般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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