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钵”字念成“本”||蒙志军
作者:蒙志军
“文革”十年,我正好从小学读到高中毕业,那时所认汉字不多也在情理之中。裴姓同学下放去钵池公社做知青,我送他笔记本,扉页上写两行字:“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我不知道“只等闲”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两句诗有励志的效果。还叮嘱他:“到了本池公社要给我来信啊!”仿佛他要跨越迢迢银汉,再无回归的日子。实际上钵池公社就在清江市和淮安县之间,离两边城区都不足十公里。关键是我把“钵池公社”说成“本池公社”,他当时就纠正了我,我以为他比我有学问,但他说他是在参加下放动员会听过主持人的讲话后才认识那个字的。看来这个“钵”字对于我的同龄人还真是生僻字。
那时的钵池公社因钵池山而得名,属清江市。星移斗转,公社的名字已不复存在,而钵池这地方,成了淮安市主城区的核心地带。钵池山公园无论规模还是精致程度,在这城市都无出其右。园内有一片山体,苏北大平原漫无边际,这山体显得别具一格。山体前是一汪颇大的湖,湖心碧波滢漾,湖岸杨柳依依。湖面卧有栈道,湖湾处架着画桥,走在桥上或者栈道上,都会有习习的风迎面而来,像是长者在讲一段古老的故事。
钵池山其来有自。山体有钵盂之形,因而得名,但究竟是谁起的名字已不可考,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时间当在先秦。相传周灵王时国都洛邑遇大雨,谷、洛二河水涨潮起,城内成汪洋泽国,皇宫也危在旦夕,周灵王计无所出,听信庸碌之辈而欲筑坝壅堵水流。太子姬晋博古通今,引鲧治水之旧事力陈壅堵之害,并建议采用疏导的办法。周灵王觉得太子犯上便将其废为庶人。郁郁不得志的姬晋随浮邱公往嵩山修道,得道后欲觅一方炼丹之地。姬晋选中的正是淮水之滨的钵池山,山上山下,荆莽丛生,幽静异常。他在冈垄之间筑一高台为居处,于台前凿一深潭作饮水之用,深潭就是钵池。而后姬晋日日在高台旁焚薪炼丹,心无旁骛。山上的砂土都被烧成了赭红色。丹成后喂饲于身边鸡犬,鸡犬身子都变得僵硬起来。姬晋觉得劳而无功,便弃所炼之丹于深潭之中。谁知鸡犬饮了潭中之水,犬则变为麒麟,鸡则变为凤凰。此后潭中水一日三变其色,一斛水较他处重四铢,且常见海市蜃楼样的景致,冉冉升腾于潭水之上。姬晋自然日日饮用潭中之水。移时至七月七日,里中人见姬晋吹笙骑白鹤,飘然于缑岭之上,笙声凄婉动人,而昔日太子的形象楚楚可怜。姬晋敛眉蹙额,垂泪与众人作别,数日后才消失了身影。姬晋,字子乔,后人奉之为王姓始祖,因此称其为王子乔。
唐朝杜光庭作《洞天福地记》,因为王子乔炼丹而将钵池山列入七十二福地。福地是仙人羽士的居处,而后来的山川形胜之地,多有旃檀林、精舍屋杂处其间。钵池山也不例外。原来山中有洪福寺,毁于兵爨洪水。明朝正统年间,僧人碧潭居于此处,有振兴旧寺院的宏愿,会商于大云寺执掌兴公,兴公派弟子德燮、德爰与碧潭同往筹划兴建寺庙事宜。得承运右副使金宝襄助,于是市材鸠工、协力营缮。然天有不测风云,事未半而德燮、德爰相继离世。当此时,德爰弟子文敏挺身而出,担纲大任,继续营建寺庙。文敏爽朗博洽,儒佛兼通。在他的努力下,建成大雄、天王二殿,伽蓝、师祖二堂,毗卢之阁、钟鼓之楼以及藏库、讲堂、僧寮。凡禅堂宜有者,悉数具备。这就是明英宗御题过的“敕封景会禅寺”。佛光曾经像月光一样照耀过钵池山顶的菩提树和山脚钵池里明镜样的水,经堂里的木鱼和梵呗声曾在万籁倶寂的静夜里催人入眠。
民国初年,如皋人冒广生在历史地理著作《钵池山志》里记录了清朝漕运总督吴棠游钵池山时留下的一段文字,颇有趣味:淮安郡城西北有钵池山,历古之名胜也。余公暇往游,见土阜隆起,无峰峦林壑,陟其颠,叹榛莽满目,墓冢棋布。 寻山而下,约数百步,有释氏之选佛[道]场,曰"景会禅寺",古刹也。重建于元,复兴于明,历代以来,或毁于兵,或没于河,兴废曾不知凡几。今僧所建殿宇,虽未见壮丽,其精修梵行、暮鼓晨钟,堪为清净之丛林。因以《金经》"应如是住"语,书为匾额。复题楹联曰:"清磬谁敲?点缀钵池风景;法轮常转,保全福地河山。"盖兹寺能渐臻兴盛,实足为钵池生色焉。 又,距寺里许有王乔炼丹处,旁有道院三元宫,为明所建也。 玩而归,遂录之以为记。同治四年三月望日。
淮阴和淮安都是古地名,且都因淮水而得名。考究起来,淮阴作地名要早于淮安,秦朝初已设置淮阴县。因为《史记》中有名篇《淮阴侯列传》,所以淮阴更为历代士大夫熟知。淮安作为县,是萧氏当政时的南齐设立的。而在此之前,这里被称作山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淮安和山阳同时存在,只是淮安多以府和路的名义存在,而山阳一直是县。民国初年,山阳县还在。这名字跟淮河无关,却正是因为县治设于钵池山的南边而定名为山阳县。山阳分明蕴涵着高度和明亮感。方位给人带来的启示往往摆脱不了宿命的意味,却因为那种挥之不去的神秘感常常引人入胜而成了文化的一部分。
我是因为去外省读书而离开清江市的,那时还没有钵池山公园,也看不见钵池山的山体。湖水是有的,被称作大口子,从这名字可以想见那必定是大江大河的豁口。很多年前淮河和黄河崩堤后泄洪的水,不少都流进了大口子。当然,那时的黄河是黄河故道的黄河,而非现在的黄河。想来钵池山的山体就是被无数次泄洪的大水冲得渐趋倾塌,直至荡然无存。我在大口子凫过水,游到湖心时看见四野茫茫,天水一色,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劳累加上悲凉的心境差点让我失却游返堤岸的动力。
裴姓同学后来入读南京大学哲学系,有一回我又跟他说起“钵”这个字。他告诉我,钵是一种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然而道藏在器的效用中,比如钵既有飨人以食之道,又有佛家托钵行乞之道,同时还有乐道,因为古代的编钟和埙都是钵,既娱神,又使人快乐。裴同学的话我似乎听明白了,但又有不明白的地方。
作者简介
运河人家
大家的运河,
小家的故事,
百姓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