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第十四章——贺敏的我家饭庄
贺敏家现在已经成为SARS后遗症患者协力营总部,朋友们亲切地称这个地方为“我家饭庄”,随时来,都有饭吃,而贺敏便是饭庄的厨娘。饭庄不大,平时就摆一张圆桌,坐上十个人就挤得肩并肩,手碰手,若遇上个左撇子,免不了筷子打架。人再多时,贺敏就搬出一张可以折叠的长条桌,还可以再挤上七八个。其实再多几个也无妨,自然会有人自觉地端起碗站在第二线,还自我安慰:“站着吃挟菜方便。”“站着可以多吃点。”
多数人来了都愿意“自助”,带些熟食面点,吃过饭主动收拾洗碗筷。当然也有个别“好吃懒做”的,来了便问:“有茶吗?”从来不自己盛饭,吃过饭更别提洗碗了,悠悠地往椅背上一靠,点上一根烟云里雾里当神仙。对这号人,你就是一锅铲子敲下去,他也只会对你憨笑。最典型的就是虹,可你拿他有啥办法?
“我家饭庄”虽小,开张以来一直生意兴隆,每月至少有一次大聚会,每周都还会有各种小聚会,常把贺敏忙得团团转。贺敏刚办了退休,其实在家比上班还忙。甚至,几个人谈着事儿,几个晚上都不回去的也是经常的事,天凉时挤一张床,或裹床被子睡沙发,天热了铺一张草席躺地上,贺敏像妈妈似地纵容着这一大帮孩子。博超说:“你的好脾气把一个个都惯坏了。”贺敏依然乐呵呵地忙碌,因为这是博超的事业。她不仅是厨娘,还是协力营不挂名的秘书长。
贺敏在禅市报社工作了近三十年,她就是一张通行证,在政府各部门,到大小企业都畅通无阻,许多人,甚至禅市许多普通老百姓也都认识她,未必都知道她的名字,只管叫她“大姐”就是,包括那些比她年龄还要大的大叔大妈,或是那些刚出校门甚至还在读书的小年轻。她的口碑很好,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会为认定要做的事豁出命地去做。那一年政府为改善河上人生活实施安居工程,却引发了集体上访。河上人生活环境虽然得到了改善,但他们也将失去与他们长期相伴并曾经赖以生活的船,虽然他们的后代多数都已上岸工作。贺敏自己掏钱为上访者递水送饭,深入采访,在媒体上做悲情文章,有情有理,最后河上人保留了船只。之后,她与河上人一起策划旅游船项目,争取到政府的支持和企业资金的投入,数年后这个项目成为禅市对外宣传的一张名片。但是为了这件事,她被调到群工部工作。毕竟报纸是党的喉舌,支持上访,让领导处在很尴尬的位置。
毛毛去美国的第二年,老林检查出肝癌,那时他刚退休还不到半年,退休前是工商局副局长。做过一次化疗后他便对贺敏说:“我不想躺在医院等死,你能陪我去旅行吗?我们还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弥补一下,来一次迟到的蜜月旅行好吗?”
他们带上些应急的必备药物便踏上了旅程,沿着海边,从南往北,一路上拍了很多照片。后来贺敏选了一组镶嵌在卧室的墙上,都是他们俩旅途中的合影,充满生活的情趣和欢愉,看不出一丝一毫生命即将结束的迹象。他们走了两个月另三天,到天津后老林终于坚持不住了,到医院三天后死去。儿子从美国回来,他们见了最后一面:老林很瘦,已说不出话,脸上淡淡的笑,安宁而美好。贺敏没有哭,他们仨的手一直握在一起。老林闭上眼睛,静静地走了。按照老林的遗嘱,遗体就在天津火化,骨灰撒在大海里,或许一些去了美国,一些回到了南方。贺敏送给毛毛一张照片,是他们旅行最后一天拍的。照片上,老林戴着毡帽,贺敏扎着花头巾,他们手挽着手,笑得很开心,背景有几艘捕鱼归来的船。
毛毛在美国拿到博士,考虑是不是应当回国陪妈妈。贺敏对他说:“每个生命,或长或短,做自己想做的事吧。”于是毛毛留在了美国。
贺敏曾想,退休后去旅行,把自己放在旅途中,像老林那样,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结。但博超的再一次出现改变了贺敏的生活,其实,是SARS改写了他们的生活,贺敏将自己与博超绑定在一起了。
五十五岁退休年龄,报社留她再做五年,这是政策允许的,处级干部可以做到六十岁,她之前以及之后的其他女同志都继续留任。贺敏坚持退休,因为博超的社团需要她。博超的采访报道《SARS后遗症之痛》在禅市日报登出,文章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几个大学生立即做了一个相关的社会调查,被调查的患者中有83%伤残程度为三级以上;63%的家庭因SARS而改变;80%患者现在无法就业;近40%患者重度抑郁。贺敏建议王涛社长,以内参呈市委、市政府,非典后遗症,政府要重视。在他们的努力下,禅市政府做出积极的反应,在全国率先设立定点康复医院,红十字会给予每个患者康复补贴,接着,他们争取到几个企业的捐助,联手在红十字会下成立了SARS后遗症社会专项资金。
那天博超回到家,说了很多关于SARS后遗症以及协力营的事,那时贺敏就明白了,博超已经找到了他生活下去的动力,明确了他必须完成的任务,也可以说是确立了他的事业。那段日子,博超倍受病痛折磨,更折磨他的是他再一次迷失了生活的方向。他规避与SARS后遗症有关的话题,沉默寡言,原本活泼开朗的天性荡然无存,在贺敏面前他还得忍着疼痛,装作什么也满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贺敏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一点也帮不上忙使不上劲。曾经,她以为爱能够给予博超痛失父母的一点补偿,也能够减轻她的自责,但随着博超后遗症的日益显现,贺敏越来越感到无能为力。她咨询了许多专家,暗地里流泪,骨关节坏死被称为不死的癌症,目前根本就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她曾经采访过安,是在那个非常时期主动要求上“前线”的护士,因此“火线入党”,那时她刚从大学毕业还不到一年。她在家里是个让父母省心的乖孩子,在学校堪称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以全市第三的成绩考上军医校,工作后她同样严格要求自己,哪里有困难就到那里去。她上一线后在抢救第一个SARS患者时就不幸被感染了。出院后坚持工作,悄悄地自己一个人扛着不幸,不允许自己撤离战场,尽管有时也感到力不从心。可最近却得了抑郁症,“我不能被人瞧不起呀!”安总是这么说,说的时候眼睛湿润,感觉自己被人瞧不起。
SARS后遗症痛彻心扉,贺敏能够感同身受,正因此,她佩服博超:选择救人以达到自救,站位群体这个大我,拯救他人也同时拯救他自己。她相信这是博超能够做到的最好的抉择。贺敏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是博超的使命,也是我的使命,虽然她知道这使命是沉甸甸的重。为了博超,她要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