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厂：张丹斧题画出力不讨好

“出力不讨好”是传颂颇广的歇后语，经典的有：“头戴碓窝耍狮  一一出力不讨好。”流行更广，但略俚俗的有“驮媳妇过河一一出力不讨好”等。笔者这里冠标题出力不讨好，是因为张丹斧题画引起的，下面细说缘起。

民国(1912－1949)初年，漫画家沈伯尘(1889－1920)画了一批上海滩的女子风情画，合集为《新新百美图》，被学者称为“现代仕女画的代表作”，与丁慕琴、但杜宇的《百美图》和钱病鹤的《世界百美图》差不多同时出版，开一代新风”。“补白大王”郑逸梅先生评沈伯尘的《新新百美图》：“不拘囿于晓楼、石壶，另创新路。”画成，沈伯尘只有不多几帧署题“伯尘作”穷款，绝大部分是钤一两方姓名印而已。画上张丹斧则每帧上皆题诗署款钤印(也有几帧章太炎的夫人汤国梨女史署题)。正是因为张丹斧为沈伯尘画上的署题，二人关系因此僵化。

张丹斧为何要为沈伯尘的新百美题画呢？张氏时任《神州日报》编辑，看到沈氏所绘的仕女画很是新颖，颇为欣赏，遂自告奋勇，操笔上阵，每图皆题一诗，诗中并数次题有“伯尘知我诗意否”、“伯尘幸解我诗意”等似顺口溜的句子。未仆伯尘见之，大为不快，极力反对，认为张丹斧的书法和诗似“画符般”和“打油般”，皆不足挂齿，简直是“破坏了画面”。结果两人开始交恶。

“蜜月期”的二人，亦尝惺惺相惜，张丹斧有评沈伯尘画曰：

“伯尘沈郎天生秀骨，所图仕女下笔便自可观，于费晓楼辈又成别调，充以学力海内画师竟无。”

当结束“蜜月期”，张丹斧笔头一转，借为丁慕琴(名悚)《丁悚绘百美图外集》作《序言》，而借题发挥，影射贬低沈伯尘：“丁君慕琴工绘时装仕女久矣，余每题劣诗其上付石印时，不为剪去，厚余甚矣！兹又以三百幅中妙选百幅，石印公诸同嗜，意甚盛也。顾此时仕女图稿最为世重，而吾谓慕琴之艺术尤冠侪辈，何也？其他所谓名手，就其上品而言，无非秋娘房老之属，而丁君所绘，皆窈窕容仪，乌可相提并论者哉！为述大略，并以告海内之有目者。”

当时郑逸梅有《沈伯尘与张丹斧交恶始末》记述此事，文中有曰：

《神州日报》附刊画报，曾请泊尘绘时装百美图，也是石印的。他曾从潘雅声画仕女，笔墨轻妙清丽，不同凡俗，且以时代服装，配以时代背景，打破以往闺阁婵娟，焚香作绣、抚子侍姑的狭隘旧套，一新耳目，很受当时社会人士的欢迎。这时张丹斧任《神州日报》编辑，丹斧工诗擅书，以名士自居，所作恣意放笔，不守绳墨，看到泊尘所绘的新颖仕女，很为欣赏，也就自告奋勇，每图题写一诗。丹斧自以为泊尘的画，合着他的诗和书法，真是相得益彰。不料泊尘见之，大为反对，认为丹斧画符般的书法，打油般的诗，简直破坏了他的画面。他尚以为丹斧偶一为之，岂知赓续作画，赓续有丹斧的题句，他忍无可忍，便和《神州日报》负责人余大雄交涉，且力诋丹斧的恶札，不啻着粪佛头，玷污尺幅。言时声色俱厉，不料被隔室丹斧听到。丹斧素来很自负的，大不服气，出和泊尘争闹。泊尘更怒不可遏，攘臂要打丹斧。丹斧也攘袖预备还击，其势汹汹，双方不肯让步，卒由大雄劝开，一出全武行才得免演。可是丹斧一直耿耿于怀。

百年之后，仍是上海滩的故事：6月江苏金匮上海首拍在王宝和大酒店举行，余侧身其中，冲着一册张丹斧题签题跋的墨拓善本频频举牌竞价，奇书古画，勿论价钿，最终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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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得天临《兰亭序》墨拓

张丹斧题签题跋的墨拍24.5X16.5cm旧装册页，面、底皆是木板。墨拓是清初名书家张得天(名照)临写的《兰亭集序》，每页12.5X8cm，计20页。最末副页是张丹斧洋洋洒洒二百多字的题跋，尺幅33X24.5cm。张得天墨拓最后有两页署款：“兰亭以子固落水本为平生目中第一，向藏思翁临本今已归。龙眠房背临犹能仿佛百一。丙午八月有六日识。张照。”钤印“张照”白文、“得天”朱文。左下方一行“海昌程云从镌”。“子固”南宋画家赵孟坚的字，“落水本”者，据载，开庆元年(1259)赵孟坚曾得书法珍品无字不损本《兰亭帖》，夜间泛舟至霅溪牟山，归家时，风作舟覆，其“被湿衣立浅水中，手持禊帖示人曰：'兰亭在此，余不足惜也。’因题八字于《兰亭帖》卷首：'性命可轻，至宝是保。’”“思翁”董其昌(1555-1636)的号。“丙午”是1726年，张得天时年36岁。

张丹斧题签

重回张丹斧身上。册子封面题签，先是右边一行篆书“得天居士书禊帖”七个字，接着左边两行行草署题：“海昌程云从镌本，石已佚，后乐笑翁张丹斧藏识。”程云从镌刻本甚驰名。尝见《董其昌行书陆士衡文赋》拓本，明刻董其昌的书法精品《天台赋》《鹦鹉赋》等名碑刻，皆程云从镌刻。“乐笑翁”是南京末年著名词人张炎的又号，伊字叔夏，号玉田。末尾副页张丹斧题跋云：

张得天名照，松江府人。官至刑部尚书，供奉内廷。尝为乾隆代笔，以是书名满天下，然终不过“馆阁”一路耳，自无邓山人镕秦铸汉之功，即与近人陆凤石相较，亦无胜筹，惟名大耳，人言名过其实者，是张之谓欤。所传天瓶斋帖者，钦定也。刻工之精，仅亚三希堂，诒晋斋为清之季也。然得天书之刻本，非仅天瓶一种以名满天下，渠单刻帖之夥，亦为降清之冠，此帖亦其一也。此刻之精，亦近世所无。刻工程云从，时人誉为第一，曾为海宁陈氏刻董思白书文赋，今唯生平不传。此帖拓亦近百年，装亦至美，可见前人宝爱。今自冷滩得此，略识数字，以付澹葊吾弟一笑。丹斧。

张丹斧题跋

跋中“邓山人”应是指的怀宁邓琰(1743-1805)，伊字石如，号完白山人。书法以篆隶驰名。“陆凤石”名润庠(1841-1915)，元和人，同治状元，书法楷行，清华朗润。“天瓶斋”是张得天的别署，有《钦定天瓶斋法帖》刊世。“三希堂”是乾隆的书房名，此堂收有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故曰“三希”。“诒晋斋”是乾隆十一子永瑆(封成亲王)的别署，有《诒晋斋帖》刻本传世，帖中收有陆机《平复帖》，是为至宝。“思白”是董其昌的字，“文赋”晋代陆机的《文赋》，唐代陆柬之尝以行书书之，书法婉润清和，极得《兰亭》神韵。张丹斧在“冷滩”(偏僻的地滩市场)得之，云“亦近百年”。张丹斧卒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距今近百年了，加上“亦近百年”，此拓帖差不多二百年了。“澹葊”似为陆澹安(1894-1980)，亦作澹庵、澹盦等，文人学者、作家、书法家。晚生张丹斧二十六年，故有“吾弟一笑”之谓。古人称“吾弟”、“贤弟”、“老弟”，皆是称谓晚辈后学之语。

张丹斧题签和题跋上皆未钤印，想是题署时身边没有自用印。但拓帖中有几方收藏印，余从头至尾逐一释文述之。

墨拓册中的收藏印

首页副页正中，钤“向氏云竹堂藏”朱文印一方，关于“向氏”，亦堂见钤上海国拍2004年秋拍“古籍善本专场”之《希夷五龙蛰法全图》之上钤有“上海向氏云竹堂印”，另钤印“云竹堂藏本”。拍卖公司注明：“向氏乃上海民国时期著名古籍版本收藏家。”另外，某拍卖会投拍的听篁阁藏清光绪拓《秦刻九成宫》碑拓上也钤有“向氏云竹堂藏”朱文印，与此张得天临《兰亭》拓帖上的印是一方。

拓帖首页第一行末字“在”之上，这方“向氏云竹堂藏”朱文印又钤了一次。裱边右下角钤着一方大大的白文印“云间沈氏珍藏金石书画之印”。这方印印泥较新，应是近些年云间沈氏某藏家所钤。刻工亦一般，似不足取。末页裱边左下方钤印两方：“子畏”阔边朱文小印和“荷风堂读碑记”朱文。前印刻工极一般，亦不足取。后印浙派切刀，有几分工稳，钤盖亦方正，但不现老气，亦似近些年某藏家所钤也。今后若重新装池，可能会考虑拿掉这不足取的几方收藏印。

虽然沈伯尘恶张丹斧书法，但丹斧却是善书且极享书名的。宣统元年(1909)上海商务印书馆尝出版一本《上海指南》，《序言》有云：

沪上冠盖往来，交通最便，故群萃州处者，非特豪商巨贾，即骚人墨士，往往托迹于斯。六书八法，各自名家，吴带曹衣，别增兴会。于是捧齐绫，擘薛笺，乞书画者亦纷至沓来，市廛之地，俨成风雅之场，亦艺林韵事也。兹据书画会(似为光绪三十四年，即公历1908年底成立的“书画集古保路会”？笔者注)中列名者录之如左，略附润例，俾便问津。书画会在南京路西德裕里。

《润例》中共列出22位书画家，张丹斧名列其中也。丹斧以书联和书扇应市，同列者另有倪墨耕、杨伯润、陆廉夫、俞瘦石、陆子万等大名家。

郑逸梅在《文坛“怪物”张丹斧》一文中有云丹斧的书法：

⋯⋯丹斧擅书，很有功力，可是脾气很怪。有一次，某官吏遣人送他很巨的润笔，请他写一楹联，他拒绝不写。但他写兴很高，挥毫写一七言联，送给对门成衣铺。陈丁山很钦佩他，誉之为“神似瘦金”，丹斧即以所临《兰亭禊帖》寄给丁山，附柬有云：“此书离纸三分，入木一寸，不知登善(褚遂良)能胜过几许？遑论瘦金！”又云：“近日书札大忙,真似一身虮虱都是债。”定山戏为《无厄道人写字歌》寄之。略云:“丹翁佳札世无两,细笔悬沙画花样。忽然崛起走龙蛇，山鬼抱愁神匿藏。青藜夜光不可灭，秘之石室焰一丈。狂僧草圣坐对哭，张迁黑女不敢当。”歌长，不全录了。丹斧有时为人绘画什么松、梅信笔乱涂，不讲章法，可是没有一点俗气。他钤印很特别,印文为佉卢文字。

既然郑逸梅文章标题都冠以张丹斧是“怪物”，那末就罗列一下张丹斧的怪从何来？

首先是它衣着打扮、言谈举止的“怪”。张丹斧圆胖的躯干，穿着青布袍子，外加一件背心，头戴罗宋帽，白发飘疏，容颜却很红润，手里拿着汉玉古泉，一边摩挲，一边不断说出口头禅“奇谈”、“好东西”之类。

他动辄与人开笔战，有一次，为了汉熹平元年朱书一瓶与袁寒云(克文)争执不休，寒云在《晶报》写了篇《山塘坠李记》骂丹斧，丹斧则以《韩狗传》回骂寒云，彼此感情破裂。过几个月气息平了，丹斧以汉赵飞燕玉环和寒云交换古物，他们重又言归于好了。

丹斧探知他与遗少刘公鲁(贵池刘聚卿的儿子)面貌有虎贲中郎之似，便设法取得两人的照片，一同铸版，并登刊在《晶报》之上，一帧下注“刘公鲁”，另一帧注为“刘母鲁”，成为文坛笑料。

张丹斧(1868－1937)原名扆，又名延礼，丹斧是字，以字行。号乐笑翁，亦署乐笑道人，又号无丹翁、无厄道人、张无为、丹叟、老丹等，斋名伏虎阁、环极馆、瞻蔍斋。江苏仪征人。他的丹翁别号，也有故事也。有人把丹翁译成白话“通红的老头子”，亦有云其为“赤佬”。“赤佬”是“鬼”的别称，他听了付之一笑，有时竟自署“赤佬”。丹斧又被称之《晶报》“五毒”之一，“五毒”者：寒云为虎，天笑为蜘蛛，臞蝯为蜈蚣，涵秋为癞蛤蟆，丹斧为蛇。丹斧有时撰稿，竟署名张蛇。

张丹斧民国著名报人，南社社员，曾任上海《大共和日报》主编，《神州日报》编辑，后又在《晶报》工作十馀年，与袁寒云同为主笔。为“鸳鸯蝴蝶派”重要成员，与李涵秋、贡少芹齐名，并称为“扬州三杰”。又是收藏家，古泉老玉、甲骨钱币，以及书画等收罗甚富。对甲骨文和钟鼎文颇有研究，常有诗嘲谑研究甲骨文的政客郭沫若。书法诸体皆擅，用笔洒脱，很具性灵。亦善画，兰花清新，梅花冷隽，皆迴异市尘。惜未多作，故流传甚希。

关于张丹斧的死因，大多认为他是因恐吓而死。抗战(1937－1945)开始，年近古稀的他携家拖口到阳山山区躺避日军的不断轰炸，因操劳、恐惧过度，不久便去世了。死后即葬在阳山，入土为安。不料2007年前后，张家的坟地被政府给平掉了，建成了阳山旅游度假区。

张丹斧娶有一妻，家人只知道“张氏”，未曾知道她的真名。有一儿名梦梅，在邮政部门工作。媳王静兰，大户人家，其舅父韩德勤曾任江苏省政府主席。

2021年8月2日于空厂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