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理学转向导演专业的他,用影像致敬蔡明亮与陈英雄
王鹏为:我那时候才刚刚三四岁,对于“香港回归”还没有一个概念上的意义,那时深圳还没有开发,深南大道还没有完全建好。只记得那天大家都躺在草地上,看巨大的烟花。这也是我电影中想表达的,大家庭和小家庭在烟花下呈现奇幻的和谐。
王鹏为《然》A Young Tough (2020)片场
导筒:你先后生活在长沙、深圳、多伦多、加州等不同的地理、文化空间,会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王鹏为:以前我会觉得自己无法拍出一个真正地道的东西,也比较困扰我。但后来我意识到这反而可以让我从崭新的角度去拍摄一些看似稀松平常的事情。在这个电影里,我觉得我可以完全拥抱这一点,因为主角就是类似的一个处境。
王鹏为《然》A Young Tough (2020)片场
导筒:短片是在哪里拍的?因为它给出的空间感,会让观众很模糊这到底是在国外还是国内。
王鹏为:就在我们学校方圆多少里内找到的场地,这一点也是很有意思,因为可以算是我们故意设计的,但出发点不是说我们要故意模糊这个空间,因为我们非常明确这个空间到底在哪,时间到底是什么时候,只不过我们希望通过小男孩的视角展示,在他的视角里国度就应该是模糊的。前一天晚上他可能还在长沙,第二天他就到多伦多,但对他来说,只不过从一个热的地方到了一个很冷的地方。小男孩刚刚出国,在他眼里其实都没什么区别,但观众看的时候会一直希望能够定义环境是哪,我觉得这很有意思。
王鹏为《然》A Young Tough (2020)片场
导筒:影片里的父亲开的老式汽车是特意找的吗?
王鹏为:我们希望车能成为一个角色,一个滑稽的点,能够让父亲有反差。父亲是一个非常好的演员,他整个人很严肃。所以我们找车的时候,会想找一个在外表上很浮夸、可爱的,然后找到这个橘黄色的车,车子和电影里的甲虫也有一些视觉联系。开头爬向镜头的甲虫和结尾一直急刹的汽车也是一个呼应。
王鹏为《然》A Young Tough (2020)片场
导筒:影片的音乐和音效很风格化,在筹备初期就想这么做吗?你在这两方面的参与度是多少?
王鹏为:我希望音乐和我的画面有脱离感,是有反差的。我觉得这样在某种程度上能让我的故事保持神秘感。在音乐风格上我参考的是陈英雄的《三轮车夫》。
音乐人吹管老丹和Zaliva D都是我在虾米上认识的,他们的音乐节奏感很强让我非常有画面感,幸运的是他们同时也非常支持学生电影,几乎无偿让我使用了音乐。
音效设计我其实有比较像游戏机里的音效,比如小男孩在被妈妈骂完跑回房间的拖鞋声,我用的是发扑克牌的音效;虫子爬的声音我们用的其实是小男孩画笔沙沙的声音。男孩和妈妈在斜坡上躺着有一个打碎的酒瓶,再到他关手电筒、放东西,我特别加上了一些回音效果,想更突出小男孩的视角。
导筒:结尾两个小孩开车送两位受伤的父母去医院,很吊诡,但也很幽默。是否有一些对父权的反动,你的阐释是什么呢?
王鹏为:我觉得是一种默契,确实可能有你说的,比如他希望去找小女孩的父亲,但碰壁了。但我更倾向于喜剧一点。有时候小孩必须承担成年人的角色,也许儿童和成年人之间的区别,在一些极端的情况下很难定义。小孩要去做成年人要做的事情,其实是很痛苦的,会失去作为小孩的东西。
王鹏为《然》A Young Tough (2020)片场
导筒:所以是有过类似的私人经历吗?
王鹏为:肯定剧情上都是设计的,但我觉得情绪,比如火锅店里小孩的情绪,我觉得都是非常的私人化。如果他不个人化,我觉得没法拍出来,会感觉在骗人。既然是在拍一个小孩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我必须要诚实。
我身边很多一起长大的90后朋友,我跟他们分享了电影之后,他们都私底下跟我说,非常能感同身受,可能这一代人和父母之间的沟通都有一种吊诡。这部影片外表像是娱乐,但其实是一个恳求,恳求大家多沟通,多原谅对方。
比如说小女孩家的电视机中每一次换台,其实都在用数字表白,520,745120(其实我也爱你),1798(一起走吧)。
王鹏为《然》A Young Tough (2020)片场
导筒:在网络上看到一些你对王家卫电影的混剪,对金城武角色再解构,会喜欢王家卫的影像的风格吗?还有其他比较喜欢的导演吗?
王鹏为:我很喜欢后现代主义导演,在我眼中王家卫导演、陈英雄导演、贾樟柯导演、蔡明亮导演都是这个风格的代表。我很喜欢解构他们的电影,然后试着去用自己的角度再创作一下他们设计的人物,这也是我拿来练习讲故事的一种方法。
库布里克也是我让着迷的导演,我从小就爱重复看《发条橙》和《闪灵》,我喜欢通过这种方式理解他和他对话。这次电影中也有很多致敬他的地方。
导筒:有没有一些镜头或桥段,有对王家卫的致敬?
王鹏为:我可能更多的是向陈英雄和蔡明亮导演致敬。
蔡明亮《青少年哪吒》 (1992)
导筒:看过影片的预告片,发现了一些正片没有的片段和线索,白衣男人的奔跑等等,所以这个人物的线索是怎么样的?
王鹏为:剧本里关于这个人物其实就两句话,一个小偷潜入隧道,他在逃跑时拿到了想要的东西,然后被人从背后暗杀了。我不喜欢在预告片里大量剧透剧情,反而我觉得有时候预告片就是应该误导观众,让人对影片产生好奇。
而预告片中白衣男隧道中的片段,我希望它是在辅助电影。我特意避免拍小孩在镜头里跟游戏机有任何特别直观的关系,所以我希望电视机的线索能委婉表达他内心的感受,做贼心虚的感觉。
导筒:下水道的情节很像《第三人》的感觉。
王鹏为:电视机里的情节正是在致敬Film Noir ,像《第三人》《双重赔偿》《历劫佳人》等等。
导筒:剧本你大概写了多长时间?
王鹏为:写了一年,然后一直到开机还在写,所以总共可以说写了两年。
导筒:因为关系到个人情感,所以想反复修改?
王鹏为:也不完全是个人经历。我并不想单纯拍一个传统的家庭冲突,我更想把家庭放在背景里。通过小孩的视角去看待整个事情的发展,也许对小孩重要的并不是父母的争吵,而是一件大人眼里不起眼的小事。直到很后面才想到Gameboy,因为一个小男孩到底比起女孩,打球,爸妈更在意的是什么?就是游戏吧。
导筒:在做短片的时候,是会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不那么考虑具体的目的吗?
王鹏为:我很希望我可以想怎么拍怎么拍,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在设想,观众在放映厅看电影时会是什么感受?我很注重电影带给大家的观影体验,因为电影应当是一个集体体验。本片希望观众能够看的时候是像是在看一场烟花。
导筒:之前也有其他的短片作品吗?
王鹏为:这部是我第一个想认真讲一个故事的短片。在这之前我几乎每一个短片都是我想怎么拍就怎么拍,都是一个实验。我都是一个情绪出发,我对一个情绪着迷了,最近一直在想着这一种情绪,通过情绪我会再想到角色,然后再从角色研发出来。
导筒:可以简单介绍下你在UCLA和查普曼两个学校的电影学习经历吗?
王鹏为:我本科是在UCLA读的心理学,没有读电影,研究生才来到了查普曼道奇学院学导演。UCLA基本上就像放羊,你想干嘛就干嘛,管的不多,只要你交了学费。我就是为了之后想拍电影,才去学的心理学。
学习心理学最大的帮助就是它教会我去注重人的内心世界。特别是在中国家庭里长大,我们其实与父母之间的沟通可能都有问题,所以很多时候我们情绪表达可能也有问题。虽然可能看起来没什么,但是久而久之沟通方面的欠缺会带给我们很大的影响。学了心理学之后,我才开始思考怎么去沟通最有效。
我从小就拍东西,但是我记得我第一次给我爸看我剪的东西,他说有个兴趣爱好挺好的。所以我从小就认为拍电影是爱好,和工作生活是分开的。但越长大我越发现我没法把这些分开,我才决定要来查普曼学电影。鼓足勇气和父母谈话,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希望我往法学发展。他们的反应出乎意料,没有很难,可能我误解他了。
从小到大,周围只有我一个人喜欢电影,我的朋友们都没有特别喜欢电影,但来到查普曼之后,我才第一次接触了跟我一样对电影疯狂的人,感激道奇。
导筒:查普曼给这部毕业作品的帮助有哪些?
王鹏为:《然》的经费有2/3是学校给的,学校本身就会给每一个学生15,000美元的资助,在这之上还拿了一点奖学金才能把片子拍完。整个片子的成本大概35,000美元,其中最大的支出是在场地上。我们学校有一个非常大的道具库,查普曼最自豪的地方就是他们的道具库。
我们的摄像机是学校里最老的一台——索尼F65。我们学校可以提供阿莱、RED,但我们没有去申请,因为摄影不希望把这个电影拍得太美、太精致。摄影指导钟艾很执拗的一点是,她以前拍的每一部电影,别人都说很美,这次她不想要那么精致。我们希望有棱角一点,特别一点,粗糙一点。
摄影指导钟艾
导筒:摄影指导钟艾是个女生,这在美国高校是比较普通的现象吗?当初为什么找到她,是什么原因促使你们合作?和她前期沟通时,你们对影片的定调和细节有哪些把控?
王鹏为:也不能说普遍,但应该比国内多。我们从研一就一直想合作,因为非常欣赏对方的影像风格,追求电影中的表现主义。她本人云淡风轻,轻声细语,但是拍出来的画面非常洪亮,很有冲击力。这次我们一致认为电影画面不该过于“精美”,我们早期参考德国表现主义,画面都是适度让人感到不安,粗躁,有年代感,仿佛是很多年后梦见的回忆。
我和钟艾在前期就非常紧密地设计整个电影的视觉画面,我们费了很大的功夫在这上面。几乎每个镜头都是很久之前就设计好的,一拿到场地,我们就立刻开始设计。
更早之前我们一起看了好多电影,不停地互相分享、沟通。我们最早参考的就是蔡明亮的电影,《郊游》《黑眼圈》《不散》,非常极端的视觉体验。我们希望有那种让人显得很小,环境显得很大的感觉。
导筒:《然》包含了小孩、动物这两种一般导演都不太敢碰的元素,你的拍摄现场是如何去协调他们?
王鹏为:很幸运,两位小演员Eric与Chedi非常聪明,认真。我几乎没在他们身上费神。我只需要开机前抛给他们一个情绪,一种眼神,或者一个动作,他们就完全能明白我的意思。唯一的困扰可能就是他们在片场能够待的时间非常有限,所以虽然剧本不长,拍摄天数不算太短,但是每天在现场仍然非常赶,每颗镜头能拍的条数超不了三个,但是后期发现,最满意的往往是第一条。虫子是最不可预判因素,因为虫子寿命短,我们直到开机前几天才能确认出镜的两种虫子到底长什么样。好在我们的驯兽师Karl Miller特别可靠,我的忧虑在拍虫子当天烟消云散,因为Karl真的可以控制虫子的表演,非常了不起。
导筒:最艰难的镜头段落是哪里,在片场和钟艾是如何去解决?
王鹏为:最艰难的应该是在天台,我们也都提前心里有所准备,因为那天是孩子和昆虫戏份最重的一天。同时场地是没有护栏的三楼天台,确保孩子安全是第一,但是同时又在追逐日光,所以那天大家都很焦虑。我和钟艾必须在现场迅速决定什么镜头可删,哪些镜头可以拼起来,哪个镜头打死不能少…很感激Eric和Chedi,片中许多表演是即兴发挥,他们俩仿佛职业运动员一样精准可靠。
导筒:疫情对你的创作和职业计划有什么影响?
王鹏为:疫情完全推翻了我原本的一切计划。我原本想要给自己放一个假,好好放空一下,但是疫情却使我埋头工作起来。库布里克说他最后悔的是没多拍点东西,所以我现在就想多写,多拍。
采访/整理/编辑:甘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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