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人喜欢用比喻论书法,真的是废话吗?

按:本文较长,觉得“一”枯燥的,可以先读“二”。

曾于某处看到这样的观点:古人的书论(即评论书法的议论文),尤其是六朝时期的,多半辞藻华丽,喜用比喻,往往令人不知所云,因此,价值不大。起初瓜瓜君也认同这种看法,现在细想起来,似乎没那么简单。

略举六朝人书评数条:

①袁昂《古今书评》:“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不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

②袁昂《古今书评》:“索靖书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

③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钟繇书如云鹄游天,群鸿戏海,行间茂密,实亦难过。”

④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王羲之书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故历代宝之,永以为训。”

王羲之《孔侍中帖》

(传)索靖《月仪帖》

钟繇《宣示表》

六朝书论不全都是辞藻或比喻,但这类书论份量很大。上面第①条完全承自《世说新语》风格,余下三条也都是当时文风。第①条,是对王羲之书法面貌的描述,是个拟人句。后面三条,像“飘风忽举,鸷鸟乍飞”“云鹄游天,群鸿戏海”“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这几个比喻,乍一看,让人无所适从。书体中固然曾有过鸟虫书,貌似与比喻句相通,但那是一个小小旁支,是美术字,何况这些比喻并非评论鸟虫书。就一般概念上的书法来说,它其实还是抽象笔画的组合。如何才能让这些笔画做到如“鸷鸟乍飞”“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呢?就算可以去做,那什么又是“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我们连龙都没见过。于是,有的论者就把问题简单化:这只是比喻句,当时人的作文风气如此,不要去理会,你自己只写线条就行。对,线条。

“线条”这个词,在当下的书法评论和书写中相当走红。在有些人看来,“画线条”是书法学习的捷径。对此,瓜瓜君不想过分褒贬,瓜瓜君承认画线条有一定的作用,但如果过于强化美化其作用,瓜瓜君看未必可取。

还是先回到上面的比喻句吧。瓜瓜君觉得需要澄清以下问题。

六朝人的很多书论充塞辞藻,我们觉得华而不实,那为什么六朝人却写出了最美的书法?难道他们的理论和书写严重脱节吗?进而,我们又如何理解书论乃至书法中的虚实关系?

书论中的比拟式评论,对于想象力较好的人来说,没有什么理解难度。固然人人所想不尽相同,但这正是艺术所需要的——大家都想得一样,那是算术。掀开书论中修辞的面纱,我们会看到,作者无非是想说出某人书法的某种风格特征。“虎卧凤阙”,虽然几乎没有谁见过这样的场景,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不是“猫卧炕上”,或“虎困笼中”,这种词句给你提供一个大致的想象范围,剩下的,靠你自己发挥了。反过来,如果回眸其中的修辞意识,“虎卧凤阙”四字,其实很美。这就牵出另一个问题:如何看待六朝人的文字。

六朝是骈文占统治地位的时期,到了唐代,这种作文风气开始僵化、软化,于是有韩柳等人起来反对,发起古文运动,此后一直到清代,骈文的地位都不高。虽然清代有人复倡骈文,如李兆洛编了《骈体文钞》,但,对这种文体样式的歧视,其潜在影响一直蔓延到今天。比如说,有人如果写了辞藻华美的文章,很多人就会批评说是形式大于内容。这个误解太深了。不管是散文还是骈文,都是表达方式,骈散本身无好坏,但看运用者手段高超与否。古文运动,毋宁是为了达到一种文艺发展的平衡。后来的文章家,如苏轼,是古文家的中坚,不是还写《赤壁赋》那样亦骈亦散的文字,不也成了经典吗?何况,六朝人的骈文习惯,当其鼎盛时期,产生了很多美的典范,曹植《洛神赋》,陆机《文赋》,王羲之《兰亭集序》,不都是千古名篇吗?我们如果能容许并欣赏这些文章的辞藻之美,却为何对六朝书论中的辞藻视而不见?仅仅因为它们太虚?

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局部

于是又带出另一个问题:虚实问题。

我们可以做个相对的归类:书法中,用笔结构章法三要素,属于实;神采气韵格调等,属于虚。相应地,讨论前者的书论,大都比较切实,讨论后者的,则多为虚言。前者如蔡邕《九势》,后者如袁昂《古今书评》。也有兼备的,比如(传)卫夫人的《笔阵图》,讲七种基本笔画,属前者,但描述语全是比喻句,如:“—,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丶,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切实的书论,指导我们写字时“务求平正”;虚言,则多为求得“言外之意”。书论中的实言,好理解,易操作;而面对书论中的虚言,有人不禁要说:“这些虚言,当作文学作品欣赏倒挺好”,这种看法,一方面,说明我们轻视它在书论层面的价值,另一方面,我们却正可顺此“文学思路”下去,思考文学和艺术里“虚”的东西的价值所在。

六朝书论中的虚,在表面的辞藻背后,提供了一片思维和情绪的空间,让你驰骋。大而言之,不管是文学史,还是艺术史,六朝的东西,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美”。文学的美,我们欣赏,书法的美,我们激赏,而一到书论中的喻言美辞,我们就说:这只是比喻。大概书论是议论文,而期待中的议论文就应该是干燥、直击要害的那种。对此,我们可稍稍反观一下:议论文写得这么美,难道不是件好事吗?书论中的虚言,并不以精准实惠取胜,而是以含蓄玲珑见长。此可稍加释证:“高峰坠石”,强调“丶”画的力量感和动势,非常形象,是为了避免“丶”画的僵滞或软弱而做的比喻,其实已经击中“丶”画的美学要害,这比直说“不要写得太僵”,要生动得多。

《圣教序》里说玄奘法师“穷历道邦,询求正教。双林八水,味道餐风”,终得佛门真谛,所谓“味道餐风”,“道”和“风”都是虚的,似无迹可循,其实正可想象其形,穷究其理。面对书论中的虚言,我们也应一味再味,反复餐嚼,咽其精华,吐其糟粕。

想通了这一点,即可知六朝书论中的虚言,并非皆为糟粕,并非无谓,却正如庄子“三言”之“寓言”,需要我们参入想象之翅膀,加以思维和体验,方能知悟。六朝人的书论和书写,没有脱节,而是高度一致,一致地高。六朝人的语言,是艺术化的语言,这与六朝文人艺术化的生活方式吻合无间,那的确是一个“文艺复兴”般的时代。如果想对六朝人的生活有更深的了解,请阅读《世说新语》,美到翻。

当然,书论中还有另一种虚言,空话连篇,是糟粕,应当区别对待。

奇怪的是,当今书坛,很多人不愿去理会古人的虚言,自己却整日玩虚的。有的人,在言行方面可谓特立拔萃,穿唐装,留长发,荷尔蒙旺盛的,兴许还能留出一吊山羊胡,形容风流,举动倜傥,挥毫似张颠,落纸即羲献,关门收弟子,开门揽银元。而在授学方式上,写汉简,学甲骨,涉狂草,饮豪酒,学完了这些,就学变形,从北京一直变到偏远小县城,大家千人一面。写的字,要么像被拍了一巴掌,要么就像小孩子的鼻涕,挂在鼻孔底下,软、脏、长。

就拿学汉简来说。瓜瓜君完全不反对学汉简,问题是怎么学。没写几天字,结构都把握不准,就去模仿汉简的变形,这是舍本逐末。汉简书迹也并非都是精品,许多出于低级官吏之手,原本是些公务文牍,书法并不怎样,照此学了,只能误己。汉简上的字迹,汉代人未必以为是精品,今日重现,它的某方面的艺术价值,因时代的悬隔,反而得到彰显,让穿短袖衬衫的中国人眼前一亮,这本是艺术史上的正常现象。可是有的人缺乏这种历史眼光,只是觉得大家都写汗简,自己不能落后,于是亦步亦趋,跟风随流。总之,我以为,汗简可学,但不要泥沙俱下。

甘谷汗简

回到上文提及的“画线条”问题。“画线条”是很多老师教学生的法宝,而且往往要上升到老子哲学: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个“一”画好了,字就可以写好了,于是画一个月线条,篆书就成了。瓜瓜君觉得这很奇怪,是不是受了“郢人斫垩”此类寓言的启发呢?这样单调化的处理,容易让初学者枯燥不说,还可能让学习者认为,书法就是抽象的线条艺术,如果真这样,书法跟西方抽象派绘画没有什么区别,但这显然不对。

抽象书法

诸如此类奇怪的调调,比比皆是,略举如下(括号里是瓜瓜君的想法):

写字不能搁肘,一定要悬肘。(迷信型)

写字要从斗方大字练起,不然写不好字。(家里肯定有钱,不缺纸和墨)

不要学颜真卿,不要学黄庭坚,千万不要学赵孟頫。(他自己写不好颜真卿黄庭坚赵孟頫)

宋代以后不能学。(复古斗士)

临摹时,不能忠实原帖,要变形。(未入门型)

甲骨文是书法源头,写字要从甲骨文练起,至少也要从篆书练起。(干脆从结绳记事练起吧)

赵孟頫的字太媚气,乏骨气。(傅山曾放过的屁,现在仍有余味)

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瓜瓜君虽然也搞书法,但不敢这么大胆论断,只知道古人说书法是雕虫小技。谨守小技吧。)

这些调调,有个共性:教条化。看样子,我们今天面对丰富的古代书法遗产,出现了选择障碍,乃至无所适从,于是将书法神圣化。

至此,我们离开本文开头讨论的六朝书论中的比喻之辞已太远,奈何本文并非逻辑严谨、战战兢兢的论文,聊且效仿庄子“卮言”之曼衍,一舒胸中块垒。

事实上,我们很多写书法的人,不正是脚踩云端,眼朝天边,以为不着边际、越远越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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